江南弃儿:跨越60年的寻亲 终于过审,折腾了四年
江南弃儿:跨越60年的寻亲
记者/刘畅赵淑亮的母亲和两个儿子,远在山东的赵淑亮和二哥(后排左一)长得十分相像(张雷 摄)“我想知道自己姓什么”大年初五,山东日照莒县人鲁禾把24位朋友聚拢到饭馆里,免不
江南弃儿:跨越60年的寻亲
记者/刘畅
赵淑亮的母亲和两个儿子,远在山东的赵淑亮和二哥(后排左一)长得十分相像(张雷 摄)
“我想知道自己姓什么”
大年初五,山东日照莒县人鲁禾把24位朋友聚拢到饭馆里,免不了又聊起赵淑亮夏天寻亲的事。
“他当时只当是去嘉兴旅游啊!”饭馆家家爆满,鲁禾的两桌上,碰杯声不停,一群中年人最大的60岁,最小的44岁,都操着山东方言,时而哄笑,时而叹息,像一团忽明忽暗的影。51岁的赵淑亮不在场,却是最令人羡慕的人。那个皱纹爬上脸的细瘦农民敛不住的笑,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2018年8月的嘉兴寻亲会上了电视,赵淑亮的哥哥看到他的脸和自己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立刻联系了他。他被收养的地址和生辰跟他们送孩子的信息几乎都对得上。两边的人各自做了DNA检测,回去等结果。
“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呢,晚上9点多一回家,看手机上全是电话和信息,告诉我基因匹配度在99.5%以上。”赵淑亮因为等亲哥哥来看他,缺席了这场聚会,但他之后对记者讲述了第一次见到亲人的每个细节:看到基因匹配上的信息,他一夜未眠。加上二女儿刚考上大学,可谓是双喜临门。他没想到,自己在鲁南的小村庄里当了50年农民后,与600余公里外的嘉兴市秀洲区新塍镇杨家浜村联系到一起。本想着提前偷偷看看生母,但为配合一同找到生母的其他人,他又憋了两天,请村里人和寻亲的朋友轮番吃饭,8月12日一清早坐着朋友的车,拿上给母亲买的新衣服,直奔故乡。赵淑亮的生父已去世多年,他下午到杨家浜村时,母亲带着他的哥哥被村民簇拥着,已等在村路口多时。都是瘦脸尖鼻子,母子二人却一人说嘉兴话,一人讲山东话。他把年逾八旬的母亲揽进怀里,母亲拉他回家,攥着他的手不松开。
寻亲三个月便找到失散51年的亲生母亲的“幸运儿”赵淑亮(张雷 摄)
“他当时流眼泪了,但也没太激动。”鲁禾是嘉兴寻亲会的组织者之一,比赵淑亮小两岁,已生华发,看起来更沉稳,却难以想见若看到自己的生身父母,该怎样抑制情绪。在座的山东人都是从江南抱来的。1959年到1961年是“三年困难时期”,单纯依赖水稻为生的江南地区遭遇饥荒,约有5万的婴幼儿被父母遗弃;从那时开始到70年代中期,“江南弃儿”加起来近10万,弃儿大部分经由南下干部,被送往他们的老家——山东、河南、安徽等粮食作物更加丰富的北方地区。
“无锡宜兴的吕顺芳最早从2000年开始在无锡、南京、常州、江阴等弃儿多的城市办寻亲会,收到全国各地上千份资料,目前找到300多对家庭。但她曾经举办的寻亲会都在江苏,而浙江的嘉兴、海宁作为当时粮食和经济作物受灾的重地,当时也送出了很多孩子。”鲁禾找了亲生父母十余年,却寻到越来越多的同路人。“从2016年开始,嘉兴那边的人也加到我的微信群里,有些寻找自己的父母、有些寻找自己的亲生兄弟,大家既是寻亲人,又当志愿者。去年8月,我们与嘉兴媒体一起在当地举办寻亲会,来了上百号人。寻亲会后,我们的寻亲群从20多个人,一天内激增到400多人,目前还在不断增加。”
加入寻亲群的人都亲如一家,鲁禾同到场的寻亲者讲好,以后每年这个日子不用通知,大家一定来团聚,图个相互安慰:
“别人不理解,过了五六十年,有些孙子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找亲生父母呢?”
“五六岁时,村里的小孩就骂我是‘拾’来的。我问养父母,他们说:‘对啊,小孩不都是大人从沟里捡来的吗?’又过了两年,我去看别人家抱养的孩子,旁人却指着我说:‘你和他一样。’”
鲁禾的养父母比他大40岁,他上面一个姐姐,也比他大近20岁。虽是抱养,养父母也是老来得子,对他宠得不得了。他哭着回家问养父母,他们嘴上不承认,却找嚼舌头的家长理论,动起手来。“父亲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在旁边看着,又心疼,又恨极了亲生父母。我当时就想,非要找到他们,质问为什么不要我,然后就不再理他们。”
在农村,弃儿们几乎都有类似的经历,幼时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只把养子的“真相”藏在心里。他们几乎都像鲁禾一样,儿时养父母便已近中年,上面有数个姐姐,相继出嫁,一个人度过了孤僻的童年。独处让他们总是和自己对话。鲁禾记得,小时候什么农活都干,但别人家兄弟几个一上午就做完的活,他得一个人在地里干到晚,“那时我做梦老幻想,自己也有很多亲兄弟”。
不过鲁禾终究是幸运儿。他不像许多弃儿,孤寂的童年也意味着随着年龄渐长,家道日益贫寒,鲁禾上小学后便被姐姐接到县城,从此摆脱掉邻里的闲话,没人再知晓他的出身。城市生活也让他从取笑对象变成没进过城的儿时玩伴眼中的“上等人”。
嘉兴寻亲会的组织者之一鲁禾(张雷 摄)
但他对亲生父母的怨恨却并未减弱,这也成为他最初寻亲的动力。20多岁时,鲁禾得知自己是姐姐抱来的,姐姐当时在外地上大学,他就想着自己是不是从学校边上抱的。直到他娶妻生子,看着妻子十月怀胎的苦,体会养孩子之难,他的怨恨才转为理解。“那时候怀孩子不像现在这么多补品,炖只老母鸡都没有,我们只能买个鸡架子,炖起来补补,可想而知生我时得多困难。我不能想象谁能轻易把自己的孩子遗弃。”
弃儿心中的和解总会以各种形式到来。“抱养的孩子没母乳,只能喝羊奶,但营养不够得加糖,糖却得凭票,那时都得托关系。”赵淑亮与众不同,他在养父母家有个与他同岁的姐姐,他吃过母乳,也知道加糖的羊奶来之不易。虽然同样儿时便从伙伴嘴里知道了身世的真相,但生活的困苦使他早早就把对亲生父母的怨恨消解,玩伴的嘲笑更像是田里卷起沙子的风,虽然迷眼,但对小孩来说,来得快,忘得也快。一旦男孩长成了壮劳力,无人再有闲话,身世不过是脑后一个不甚漂亮的胎记。
寻亲的“执念”加深,源于为养父母养老送终之后,他们又成了无根的人。“我想知道自己姓什么,想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从哪里来。”养父母去世后,鲁禾每每看到电视里认亲的节目便默默流泪,他的妻子嫌寻亲麻烦,岳母却不忍他难受,让他向姐姐询问真相。鲁禾找到年逾七旬的姐姐,提起话头便引来姐姐的一通恸哭,知道他不会背弃养父母这边的亲戚后,姐姐告诉了他真相,他是从嘉兴毛纺厂里抱来的。
“十几年前,我到乡下废弃的老宅找线索,那里连姐姐上中学的课本都完整无缺地留着。”鲁禾认定亲生父母遗弃时总要留些东西,课本里果然掉出一张红纸条,却让他痛苦万分。纸条正面有他的生辰八字,他知道自己身份证上的生日原是农历的。而背面有收款人和交款人的名字,以及30元的字样。“收款人是化名,交款人不是我的生母,却必定与她有关。但我去嘉兴查,也查无此人,也是用化名,不愿让人找到。”
鲁禾的小学同班同学王永锋,直到40岁才知晓自己的身世,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幸运(张雷 摄)
送出去,活下来
鲁禾从姐姐那里得知,自己在家中排行老二,生母是奶妈。他生下来就被抱到嘉兴毛纺厂里的中间人家,在那里待了20多天,被姐姐抱走,坐船又坐车地辗转三天,落脚山东。
“当时做奶妈喂奶,一个月能挣七块钱,看来我是生母为了有奶才生下来的。”当时更令鲁禾吃惊的是,他发现中间人不光送的他自己,甚至他聚会召集的寻亲者里,十余个莒县的均出自同一位中间人之手。他是姐姐抱走的,而赵淑亮则是舅妈抱走的,尚不知还有多少人仍未出现在他们视野中。通过中间人输送弃儿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的模式。
“那时候我的中间人家都没有床单,全用作婴儿的尿布了。”鲁禾口中的“中间人”是渡江战役后,从北方到长江以南工作的党政干部,他们的老家在山东、河南。作为连接南北的枢纽,江南地区有弃婴,一些南下干部便通知老家的亲戚、朋友来领,为他们提供住处。甚至孩子还没出生,便已被“预订”出。一地抱养的孩子,基本都源于同一个中间人。“目前据我了解,仅莒县从1968年到1975年都有抱养的情况。山东人传统观念强,‘无后为大’,夫妻俩生了许多女儿,已难再生育时,仍想要男孩,就去找中间人。”
鲁禾被直接抱到中间人家,赵淑亮却是由中间人带着,被从福利院抱来的。赵淑亮的哥哥记得他父亲在世时,总念叨这个被自己遗弃的儿子。赵淑亮出生两天后一早,他把孩子放进篮子,塞进写有生辰和姓氏的纸条,从村里走一小时的路来到镇上热闹的集市,趁人不注意把幼子放进暖和的商店里,躲在外面远远看着,不一会儿见被人抱走了,默默走回家。
不只是集市,因为怕孩子被野狗叼走,马路边、厕所里,凡是常有人来往的地方都是放孩子的所在。父母们知道,若没有好心人抱走,福利院也将是孩子的“落脚点”。
“嘉兴福利院那时叫救济院,有个老阿姨专门负责把遗弃的孩子送到那里,送一个孩子一块钱。她坐轮船来,下午送孩子来,就在救济院里过一夜。有时候几乎天天都有孩子送来,甚至上午、下午都有,有些连脐带还没断。”1956年出生的郎解在救济院长大,姓是救济院的保育员按百家姓排的,名则来自被遗弃时的解放路车站。她十几岁后就帮忙照顾婴儿,“那时收来的孩子先送到隔壁的医院检查身体,给孩子起名字,到警察局上户口。5岁以下的婴儿房有七八十张床,轮番地过来孩子。没断奶的婴儿喝两天奶粉,就被送到周边农村的奶妈那里”。
江南地区早在明末就有地方士绅兴办育婴堂的传统,在新国内成立后的公办救济院里延续,连救济的方法也大同小异。郎解记得,保育员像奶奶一样,每个月要把乡下寄养的孩子接回来查看胖瘦一次,很多奶妈也有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生怕寄养的孩子受委屈,孩子断奶后再送回福利院来。“小孩子在一起,即使哭闹着想家,哄哄睡一觉,过两天也就忘了。我们是国家出钱养着,一周能有顿肉吃,一年发件新衣服,从没受过冻、挨过饿。”
贫穷是当时遗弃孩子的主要原因。上世纪5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江南地区一般的农民家庭生到第三四个孩子就养不起了。“当时确实是困难。”赵淑亮记得生母见到他时反复向他解释的,就是这一句话。赵淑亮出生时,他上面的三个哥哥和父母挤在一间茅草屋里,他母亲只能剪下袖子做襁褓。他们能吃上圆子,却不是糯米圆子,而是用草根、树皮,甚至蚕粪做的。在他们村,几乎家家都有孩子被送掉。而在遗弃赵淑亮两年后,家里又送走了他刚出生的弟弟。
其实1968年赵淑亮出生时,江南已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赵淑亮知道“三年困难时期”的历史,却在寻亲后才明白它的影响。从他现在的家山东莒县上官庄村到老家嘉兴杨家滨村,同样灰蒙的天里,江南的水把焦黄的地变成了蓊翁郁郁的绿,稻田间种起桑树、养着鸭。上官庄村仍是黄土砖房,杨家滨村却是清一色二层的小洋楼。“五六十年前不是这样。山东在‘大跃进’的时候,除了粮食,还种着地瓜、倭瓜不用上交,平时喂猪吃的东西,人也能吃,不至于饿肚子。”但在“七分山、两分水、一分地”的嘉兴十分依赖水稻的收成,“三年困难时期”的自然因素,加之虚报的水稻又被收走,农民的日子苦不堪言。想让孩子活命,只能送走。
“我是1961年送进的救济院,但像我这样在里面长大的孩子基本都有残疾,健康的小孩待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抱走。”郎解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整个世界仿佛高了一截。她被送去时,并不知道当时因弃儿过多,江南各地的福利院曾向妇联求助,周恩来亲自过问,跟内蒙古要奶粉。时任内蒙古第一书记的乌兰夫知道奶粉供应没个头,干脆让把孩子接过去。于是,火车装着3000名弃婴分批送往大草原牧民的蒙古包里,那些婴儿也成了“江南弃儿”“上海孤儿”名字最早的由来。
也从那时开始,北方铁路沿途省份的人知道可以南下抱孩子。郎解记得,领养的人排着队来,每次从院里经过都会给他们糖吃,山东、河南的人除非一个健康孩子都没有,否则只要男孩,而上海的养父母却坚决认为女孩长大才更贴心,“当时救济院的孩子也不知山东有多远,只是一淘气,保育员就会吓唬说,‘再闹就让山东人把你带走’。”
“六七十年代是因为生活困难,七八十年代是因为计划生育,到了90年代以后,福利院就很少见到健康的孩子了。”郎解在救济院里发现,有些残疾孩子的父母会装作献爱心,借发零食的机会,偷偷抱抱自己的孩子。80年代以后,偶有“江南弃儿”的父母来福利院寻找,但他们与孩子的法律关系已断绝,弃儿的资料只能本人查阅,他们再也不知道孩子被送到何方了。
山东日照莒县目前年纪最小的“江南弃儿”王顺风也已44岁(张雷 摄)
艰难寻亲
赵淑亮的生母在村里见到与赵淑亮同岁的孩子,总和家里人说,若四儿子在,也该这么大了。改革开放后,家里的儿子们外出打工,又相继做起生意,茅草屋变成砖房,又变成二层小楼。如今孩子们在城里买了房,也知道老太太的心思,连孙辈也想在网上找寻两个失散的叔叔,“但去哪里找呢?我们只能广托朋友打听”。生活改善后,赵淑亮的哥哥尝试过,几年也遇到一个,过去看后发现长得像,但信息对不上,“也许只能依靠他们站出来”。
“要是警察能像追踪逃犯一样,我们的父母就都找到了。”弃儿们大多停在了原地。鲁禾在寻访中知道,很多弃儿知道自己的养子身份,并不介怀,或是仍心怀对亲生父母的怨恨,不曾想过寻找。即便想要寻亲,像鲁禾和赵淑亮,在养父母过世前对亲生父母也一无所知,他们的名字是养父母按照自家习惯取的,没有任何暗示,身上也没有一些亲生父母遗弃前用剪子在身上划出的记号,自己看似能区别他人的,只有几颗红痣。
直到养父母过世后,姐姐才告诉了鲁禾一点线索,但他真找起来仍然希望渺茫。新国内成立时三四十岁的南下干部,现已基本去世。经手莒县弃儿的中间人有两位,其中一位已过世,他的孩子当时不到10岁,带着弃儿们去嘉兴毛纺厂的旧址,回忆父亲当时在这里收留弃儿的情形,却并不了解任何实际情况。而另一位近百岁的干部妻子仍健在,鲁禾他们想去寻访,把电话打给老人的女儿,电话另一头的却说:“当时太小不记事,老人住在养老院,脑子糊涂了,几十年前送了那么多孩子,也记不住谁是谁。”本刊记者打过去,也是如此。
“但我们中有个人被抱走后,亲生父母跟养父母有往来的照片,后来养父怕孩子以后不亲才断了联系,他们想必对那家人是有印象的。”鲁禾心有不甘。他分析,养父母们当时带在身上的“收据”金额不同,有的30元,有的300元,也许他们会有“贩卖人口”的顾虑。“但他们真的多虑了,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也活不下来。”
赵淑亮也是在养父母过世后开始寻亲的。他看上去希望大些,毕竟是从福利院被抱走的。福利院里有完整的记录,弃儿何时、由谁、自哪里捡到,以及福利院取的名字、何时送往何地,一应俱全。有此档案,寻亲的范围可以一下缩小到乡镇。但五六十年过去,各地福利院保存档案的情况各不相同,嘉兴下辖的海宁市福利院虽经迁移,档案完好无损,但嘉兴福利院的档案却在数次搬迁中被遗弃了。线索又断了。
身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郎解在嘉兴福利院长大,虽然她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但彼此不相认(黄宇 摄)
认识鲁禾前,赵淑亮停在了这里。希望更渺茫的鲁禾却没放弃。11年前,当姐姐告诉他真相后,他把自己的信息放在嘉兴论坛里,一有时间就点击,让消息置顶,终于引起当地媒体关注,将他的情况写成报道,但之后就石沉大海。此后数年间,他自己跑到嘉兴,在大街上贴寻人启事,在出租车上登寻人广告,仍旧没有线索。鲁禾说,他认识的人里,有每到一个地方就登寻人启事的,也有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的福利院,就留在那个城市打工,边挣钱、边寻亲的。“我也曾以旅游的名义带着孩子到嘉兴玩儿,跟他们说,爷爷奶奶可能就在这里。”
寻亲期间,鲁禾一方面希望扩大影响力,一方面却又小心翼翼,害怕自己的身世给自己家人体制内的身份“抹黑”,让姐姐难堪。“曾经记者的报道传到莒县的论坛里,家里人的信息一清二楚,姐姐看到后非常伤心。我停了两年,后来姐姐又主动问我进展,鼓励我去找。我不愿因寻亲而伤害养父母一边的亲人,显得不孝。”他极力避免当地媒体报道他,朋友圈里也从未发过寻亲的事。
不过随着在网上接触到的弃儿越来越多,鲁禾发现自己小学的同班同学竟也是弃儿,彼此都不知晓。线渐渐连成网,日照的弃儿们口耳相传,寻到一起,又通过鲁禾的纽带,连接到嘉兴。但鲁禾记得,去年的嘉兴寻亲会上,有子女找父母的、父母找孩子的,也有帮着父母找兄弟的,但还是子女来得多。借着基因检测技术,寻亲会寻到了三个家庭,除了赵淑亮,都是被嘉兴周边的人抱养的。“我们是坐大巴车一起来回的,来时有说有笑,嘴上说着不挂怀,回去时女我们都绷不住,一路走一路哭。每找一次,就多一次失望。”
赵淑亮看似撞上大运,却在回老家时看到,亲生父母一方并不都像自己的家人那么积极。“认亲那天,村里人都围着瞧。有位老爷子眼巴巴地看着羡慕,念叨着自己也送过孩子。旁边的儿子却说:‘找什么找!’老人就不再说话了。”
“有些子女觉得山东这边穷,怕摊上个穷亲戚,跟他们争财产。但怎么可能呢?我们一把年纪,都有家有业,甚至还有定居英国的医学博士。我们只是想知道自己祖籍在哪儿,若父母健在,愿意接受我们,我们还可以尽尽孝。若不想多联系,我们可以就见一面,连家都不去。”弃儿们非常愤愤,即使无法在亲生父母那里再度重温亲子间的爱,但他们作为受伤害的一方都站出来了,最急迫的心愿无非是对方的回应。而他们一边不平,一边想着自己是个例外,“可能我父母家只是还没看到寻亲的信息吧”。
鲁禾仍没有放弃,他早已不介意父母为何生下自己,也越来越多地愿意为其他弃儿搭建平台,他和志愿者创办了海宁市马桥大爱公益服务站,有了正规的“据点”,又要在今年4月仍于嘉兴、海宁举办寻亲会。
他的“功绩”仿佛眼见要得到上天的回报。去年寻亲会后,有人联系他,说有一个老妇人和他很像,也送过孩子,虽然老人送的是四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并不是老二,他也仍像赵淑亮一样,和对方联系、做了DNA检测。同伴们都说一定没问题,采完血后,他就和家人到嘉兴的普陀山拜佛。去拜佛的路上,手机里传来令人遗憾的消息。佛像前,两个女儿只得架起哭得瘫软了的中年父亲。
“我再找10年,退休了就不找啦!”鲁禾明白,亲生父母比他年长近30岁,希望越拖越渺茫。他声音低下来缓缓地说:“我都想好了,若那时还找不到,就等我作古后,捧一抔嘉兴的黄土埋在我的墓里,也就了了。”
(鲁禾为化名)
终于过审,折腾了四年
4月23日,一部30分钟的纪录片悄悄上线。
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光拍摄就折腾了3年,拍完等上线,又是1年多,为了过审,甚至改了片名。
没有关注度,乌鸦偏要当一次自来水:《江南女儿》
安徽宿州,砀山县。
蔡凤侠打小就怀疑,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
1979年出生的她,是家中独女。
虽然家里条件不好,可她自小就备受父母疼爱,吃的用的没短过,也没受过半点委屈。
总有别人家的孩子对她说:你是捡来的。
她跑回家问父母,爸爸矢口否认:胡说!他们才是捡来的。
父亲的话,并没有打消凤侠的疑虑,有一个心结,她始终放不下: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哪天生日,也从来没过过生日。
直到她25岁那年,母亲身患淋巴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才对她吐露真相:凤侠,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你爸从常熟婴幼院抱来的。
来时才三四个月大,养父从邻居家弄了一头羊,用羊奶把她养大。
我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当年为什么把我遗弃?凤侠心中有了念想。
养母去世后,她开始了寻亲之旅。
她从安徽跑到江苏,直奔常熟婴幼院。
从那里得知,当年她被遗弃在江阴峭岐镇公社门口,是一位姓闫的先生捡到,送到了婴幼院。
她去江阴街头贴过寻亲启事,上过电视寻亲节目,甚至到峭岐镇周围,挨家挨户询问…
有人听了她的遭遇,直摆手:当时丢孩子的多了,年年有人来寻亲,不好找。
一位退休的派出所人员帮她分析:那时候,有的是想要生个男孩,生下是个女孩,就把她放在公社门口,有的是因为计划生育,生了以后政府要罚款。
不管是因为哪种情况而选择不要女儿,都让凤侠难以接受,但她还是想找,想当面问个明白。
就这样,前前后后找了12年,每次都满怀希望而来,失望而归。
2016年,江阴寻亲会现场。
凤侠隐隐觉得,这是最后的希望…
那一天,她见到了人山人海的寻亲队伍,很多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女人,都是1980年前后,被遗弃的女婴。
台上,活动组织者发言:今天你们放下恩怨,来到家乡寻找亲人,我代表家乡的父母、亲人,向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一句话刚说完,台下就有人哭了。
这句“对不起”,她们等了半辈子…
在一片嘈杂喧闹声中,凤侠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蔡凤侠,蔡凤侠今天在不在现场?
寻声而去,凤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说:我们通过基因比对,找到了你的亲生父母。
一瞬间,她眼泪掉了下来…
谷雨影像出品纪录片《江南女儿》4月23日正式上线,因为太少人关注,豆瓣至今还没有评分。
导演韩萌,曾在报社做了12年的摄影记者。
2014年,她在美国访学期间,走访了美国11个州的20个收养国内孤儿的美国家庭,一年间共拍摄了30多个孤儿。
他们大多生于1980年前后,绝大多数是女孩。
最终,这个名为《流美孤儿》图片故事集,在《纽约时报》上刊登。
导演:韩萌
回国后,韩萌与丈夫杜海,开始着手拍摄留在国内的弃儿的故事。
从2015年开始前期调研,到2017年完成制作,历时3年多。
他们通过江苏省江阴市寻亲志愿者协会,找到了17个这样的女性,但最终在纪录片里呈现的,只有蔡凤侠一个人的故事。
韩萌和杜海
蔡凤侠
韩萌说:我第一次给凤侠打电话是2015年三四月份,她并没有一口答应我的拍摄请求,但也没有拒绝,后来我们约定,我去砀山见她。
第一眼见到她,我就觉得挺亲切的。当天晚上她就留我在她家住,我们俩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她像我的妹妹,声音很温柔,像小细流一样,慢慢地跟我诉说很多东西。后来我就跟她一直保持了联系。我觉得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缘分。
安徽砀山 蔡凤侠的养父母家
当时的韩萌没想到,一年之后,凤侠找到了亲生父母,她得以记录下,这珍贵的全过程…
短短30分钟的影片,没有撕心裂肺,更没有其乐融融的大团圆,多的却是:生疏、尴尬、矛盾…
第一次与双亲见面,默默的抹眼泪,彼此拥抱,显得拘束而勉强。
寒暄之后,便沉默了,因为找不到话说。父母讲的方言,她也听不懂。
姐姐忙着打圆场:爸爸当年也有去找过,每次想起来,也都很伤心,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一次短暂的相逢,凤侠非但没有开心,反而感觉,心里头空落落的。
来年,凤侠带着养父和小儿子,去江阴过年。
根据当地习俗,女儿回家,要跟母亲同床。但摄制组沟通了很久,凤侠的生母始终不同意拍摄母女俩单独相处的画面。
反倒是因为这样,两个父亲在一张床上的聊天,被记录了下来。
这段“床戏”看似平静,却暗藏机锋。
亲爸问:凤侠上过几年学?
养父答:上到6年级,她就不愿意上了。
亲爸:学习怎么样?
养父:不是很好,也还可以…
聊着聊着,渐渐接近敏感的核心。
亲爸问: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领养的?
养父:不是,我们没说,有大一点的孩子说她是捡的,我说,他们才是捡的。
隔了一会儿,养父终于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当时丢凤侠的时候,是你去的,还是?
亲爸停顿了几秒:是我去的。
养父:丢在了什么地方?
亲爸:公社门口。
这一次,凤侠待了好几天,临走了,不知怎的,有点舍不得,又有点委屈。
亲爸跟小外孙处了几天,心里喜欢得很,对凤侠说:你们愿意的话,就把小孩先放在这里…
一句话触到了凤侠敏感的神经,她负气的说:放在这儿他也不愿意,生得起,就养得起!
她说:我就是在家再累,都不愿意出来打工。我图的是我争这口气,我爸妈就我自己。
《江南女儿》是一部观感并不算好的影片,作为一部导演处女作,它有很多不足,有些旁白略显生硬,故事还有很多留白,很多背景,很多细节没有交代清楚…
但乌鸦完全可以理解,这里头的欲言又止…
这是一段伤痛的回忆,有太多的不堪回首,不堪追问。一个细节的求证,可能都会刺痛当事人脆弱的心。
但这样的记录,又是必须的。
我们知道,蔡凤侠,只是千千万万个被遗弃女孩中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是相对幸运的一个。
弃婴,在国内漫长的历史中,从来都不是一个罕见的事。
比较近的,1959到1963年,江南地区大饥荒,幼子被父母遗弃,被福利院收养,又被政府分批派送,送到相对殷实的北方家庭。
多年后我们估算,这些被送养的孩子至少有5万人。(信息来源:新京报)
另一个数据,来自江苏江阴。
据民间机构统计,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光是江阴一个地方,遗弃孩子的数量超过4万人,其中80%以上是女婴。
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全国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又有将近2万名女婴被遗弃。
长久以来的重男轻女观念,深深的影响着当时的家庭。
正如凤侠的生父所说:在我们农村,靠体力活过生活,在生产队里,你家没有男人,等于是自己只有一只手。
韩萌拍到的,不止蔡凤侠,还有:
张贝贝。
出生一个月后,被放在江阴工云机械厂门口,身上穿着小棉袄、盖着小棉被,随身还留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后来她被被河南商丘的父母抱养。
张贝贝
陈开静。
出生后被抱到安徽宿州,由养父和姑姑养大,养父终身未娶。
因为没有母亲,她很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对于“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被遗弃”等很多问题,就那么一直埋在心里。
陈开静
杨玉芹。
出生一周后,被养父母从江阴福利院抱到安徽。七八岁时,开始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但从来不敢问。
几年前开始寻亲,没有得到丈夫的支持,为此他们常常吵架。她想过自杀,但不希望儿子像她一样从小没有亲妈。
杨玉芹
张春荣。
出生于江阴市青阳镇,养母将她抱到山东养大,期间养母两次改嫁,生活辗转颠沛。
她记得,上学时因为自己是领养的,一直觉得比别人低一等。她虽然成绩好,但很早退学,陪养母干活养家。
张春荣
时至今日,几乎每年都有大批从全国各地赶来江南一带,寻找亲人的女儿。
她们年复一年坚持寻找,绝大多数时候,是失望。
有网友说:我不懂为什么要去找,都把你遗弃了,找来干嘛,好好孝敬养父养母就行了。
还有人说:这种寻亲,只会有很坏的影响,就是告诉人家,扔孩子没事,被人抚养长大成人后,又自己寻上门来给养老送终,多完美。
道理没毛病,但我们不是当事人,无法体会那种矛盾的心情。
几十年积攒的委屈,逼得她们想要一个 我是谁?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抛弃我?
哪怕她们最终得到的,是一句无力的、牵强的,甚至残忍的解释。
蔡凤侠的亲爸,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给凤侠道了歉。但一句“对不起”,并不能化解她心中的痛。
那是堆积了将近40年的怨恨、不解、伤心,怎么能说和解就和解?
遗弃这件事,对她的伤害是终生的。
4月23日,影片上线的当晚,凤侠给韩萌发来段6秒的语音:我看了你的片子…
后面是几秒抽泣声。
整个时代亏欠了她们,这是国内大地上数万名被改变命运的女儿们,发出的微弱的一记回响…
只可惜,女儿们的故事,从来上不了大雅之堂,没有多少人知道,逐渐被遗忘…
唯一庆幸的是,终于,有人拍了出来。
本文部分信息参考:
“一条”公众号、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CNEX网络纪录片频道对本片导演韩萌、杜海的专访
后台回复 江南女儿
获得观看链接
原创文章,作者:创意风暴,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ystcw.com/y/1057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