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她比谁都清楚,这次她是被流放到乡下的。

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致歉书名: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作者:七宝酥 文案: 蒲桃听见了一个让她陷入热恋的声音, 她夜不能寐, 第二天,她偷偷私信声音的主人:骚扰你并非我本意,是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她比谁都清楚,这次她是被流放到乡下的。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致歉

书名: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作者:七宝酥

文案:

蒲桃听见了一个让她陷入热恋的声音,

她夜不能寐,

第二天,她偷偷私信声音的主人:骚扰你并非我本意,是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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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宿遇见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姑娘,

死乞白赖逼他交出微信就算了,还要他每天跟她语音说晚安。

后来他想,卖声卖了这么久,不当她男朋友岂不是很亏。

一天睡前,他说:“我不想被白嫖了。”

姑娘吓得连滚带爬,翌日去他直播间送了大把礼物。

他报出她ID:“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闷骚女主

男主业余CV,非商配大佬

一句话简介:别点进来,耳朵会怀孕

片段:

临近一点,蒲桃才回到家。

说是家,其实也不算家,不过是她在蓉城租的公寓,公寓里不止她一个人,还住着另一位女生,是她的合租室友。

为了赶工画图,蒲桃连续加班三天了。

换上拖鞋,女人四肢百骸都跟捆了秤砣一般沉,唯有腹部是片闹饥荒的孤城。

蒲桃把自己的帆布鞋拎起来,刚要放上鞋架,她手悬停在半空。

室友的鞋横七竖八摆放在那,毫无章法地霸占了整排鞋架,她顿了会,将它们格开,给自己那双腾出地方。

拧开卧室门,蒲桃挂好包,翻出奶锅,直奔厨房,打算下碗面条充饥。

跨过移门,蒲桃倏地贮足。

视野里,是一池子乌七八糟的锅碗瓢盆,随意叠放着。

蒲桃胸脯,漫长地起伏了一下。

咣,她把奶锅架到身侧流理台上,走过去,在水池旁静默地站了会。她拧开水龙头,清水哗啦涌流,红黄参半的油渍浮上水面。

蒲桃身心俱疲,忽然就被这个画面刺痛眼睛。

污秽油腻的感觉裹覆上来,她仿佛溺入洗菜池里。

一时间反胃到极点,蒲桃强忍住那股子翻腾的作呕欲望,拧上水头龙,回身径直走向另一间卧房。

她开始用力拍打紧闭的房门,木门砰砰作响。

她完全不在意把自己变成一个肆无忌惮的深夜扰民劫匪。

也不知敲了多少下,蒲桃手掌都震麻。

门里还跟墓穴一样,安置着不会讲话的“死人”。

并且第二天还会起死回生,宛若丧尸一样生存,再夹带着无孔不入的霉菌病毒继续折磨她。

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一个念头在蒲桃心底得到确认。

她敲得不是门,是面棺材板。如何嘶喊,能唤来的只有自己回响。

第一次,是室友马桶没冲干净。她在微信上询问,对方不予理会,后来蒲桃打电话过去,室友仍旧不接,最后还是刚好在玄关碰上面,蒲桃才有机会提了一嘴,结果,那女孩才轻描淡写说,哦,我没注意。

类似的事,之后又发生过几次,这位室友还是来无影去无踪,唯独排泄方面跟野犬一般低智装瞎,雁去留声,臭迹绕梁。

第二次,是蒲桃想用洗衣机清洗床单被罩,掀盖就看到了室友盛放多时,忘记晾晒的衣服,全员皱成硬邦邦的抽象画卷轴。

蒲桃去找她,她依旧将自己技术性耳聋手段发挥至炉火纯青,躲在屋内装死,等蒲桃回到自己房间,她才去了盥洗室,打开洗衣机重新清洗那几坨近乎发霉的“法棍”。

蒲桃崩溃不已。

合租这事真得靠运气,难保不会遇上怎样的奇葩。

最倒霉的是双杀,室友有问题就算,还遇上个只想当甩手掌柜的房东,她的举报得不到任何反馈。蒲桃心想,三个月一到,她一定要脱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蒲桃彻底失了胃口,拿着奶锅回到自己房间,瘫回床上——她的净土,她绣满小雏菊的梦乡。

闭了会眼,负面情绪得到纾解,蒲桃翻了个身,从牛仔裤后兜抽出手机,给闺蜜发微信。

她知道她肯定没睡,便随便选了个表情包开场。

闺蜜回:才回家?

蒲桃敲字:你说呢。

闺蜜叫辛甜,父母起这名旨在“先苦后甜”,但她总大言不惭自称“甜心”。

蒲桃道:我快被我室友气死了,我是不是要晋升了,她就是我晋升前要渡的劫。

辛甜说:或许吧,还有一个月,再坚持一下。加油!蒲小葵!

对她的玩梗不以为意,蒲桃问:你在干嘛,磨课?

辛甜:谁这么晚磨课,我在弄后期。

蒲桃:广播剧?辛甜:对啊,我人都傻了。

辛甜主业是教育机构的语言老师,平时成堆的熊孩子就够她头大,最可怕的是,即便情绪消耗至此,她还能从几近干涸的海绵里挤出温和耐性为爱发电,这个爱就是她的广播剧事业。

蒲桃:不干不行吗?

辛甜:干完这票就不干了。

她这句话无异于“狼来了”,蒲桃耳闻百千万遍。

蒲桃:听吐了都。

辛甜回:能怎么办,广播剧就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

提起兴趣爱好,她变得喋喋不休滔滔不绝:你要不要听听,我现在做的这部男主CV声音绝了,戏感怎么可以这么好,音色怎么可以那么深情,笑起来怎么可以那么苏,都可以去给影视剧配音。

她化身三流作家,大段滥用排比。

而蒲桃毫不领情:免了。

她没那性子,连小说都不爱看,每天对着那些红红蓝蓝的线条网格都快让她视觉疲劳英年早患青光眼,遑论再听经由小说改编的广播剧。

辛甜登时失望道:这是你的损失。

蒲桃从左侧卧改右侧卧: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认识帅哥,靠声音脑补一场爱情,啧,我不行。

辛甜:那你倒是去认识帅哥啊。

蒲桃被她怼愣:怎么认识?我们公司全员妖魔鬼怪。

辛甜笑:那你是什么?狐狸精,盘丝洞?

蒲桃回:姑且认为你在夸我。

她又问:你那有不错的吗?

辛甜:咿咿呀呀满地跑的要吗?有些还算白嫩俊秀,是潜力股,等上二十年就好。

蒲桃无言以对。

辛甜也不再回复。

至交好友就是这样,聊天可以随时开启,也能随时结束,无所顾忌。

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蒲桃倒了杯水,准备往空肚里灌点液体掩耳盗铃。

她重新切回微信,想看看辛甜有没有再讲话,却发现她只字未言,仅发来一个音频文件,不算大,就小几兆。

文件名:晚安安.mp4。

十二分钟前传过来的。

蒲桃:什么东西?

等了一分钟,聊天框里无回应,她估计闺蜜已经秒睡。

蒲桃几不可见地弯了下唇,举高水杯到唇边,另一手戴上耳机,先左后右,做完这些,她才按开那个音频。

“怎么还不睡觉?明天我可不叫你了。”

一个清沉声音猝不及防漫出,直冲她耳底,挟有笑意。

蒲桃陡然僵住,连放杯子的动作都迟缓。

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那么自然,那么恰到好处,毫不刻意,是春花怒放,夏风拂林,秋檐滴雨成帘,冬季雪水涓流,丝微涌动,云卷云舒,会让人在一秒内感受到润物无声的宠溺,并且会为这种宠溺心脏颤栗。

原谅她一时半会无法用更多形容词来描述,她心乱如麻。

也如中弹,蒲桃动弹不得,胸腔难控,鼓噪轰鸣。

仿佛……

声音的主人就与她躺在一起,圈她在怀,附在在她耳边轻语,周遭都是他的温度与气息。

他们是亲密情人,难舍难分,一年四季。

蒲桃面红耳赤。

刹那间,她明白了辛甜跟她说过的那句话——

声控是每个人的潜在基因,它安静蛰伏,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能点亮你的声音。蒲桃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的朋友吵醒,只是,今夜如果不能得知这个声音出自何人,她可能要连锁失眠一礼拜。

拨出第三通电话时,那头终于有人接听。

辛甜声音倦怠拖拉:“喂……姐,我的好姐妹——你还没睡啊……”

蒲桃倚到斗柜上,开门见山:“你发我的音频哪来的?”

提到这个,辛甜来了精神,声调提亮:“那个?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是我这次做的广播剧里的男主,这句话是文里对白,他对女主说的。”

她急求认可:“给我听醉了,所以特意截了这句分享给你!是不是超绝!”

蒲桃淡“嗯”了声。

“欧——”辛甜揶揄:“你也被苏到了?”

蒲桃并不打算隐瞒自身意图:“你以为我为什么连夜把你叫醒。”

“哈!”辛甜的尖叫像是要拉着同好兴奋转圈圈,“我就知道!等广播剧发布了,我会分享链接给你,到时你好好听,多听几遍。”

蒲桃沉默一秒:“你先告诉我这个CV叫什么。”

这回轮到辛甜发愣:“嗯?”

她对各个CV如数家珍:“是宿宿。”

“素素,一个大男人叫这?”这与蒲桃的想象有些落差,她以为他的艺名会比较光风霁月。

辛甜否认:“nonono,宿宿是粉丝给他的昵称,他叫云间宿,归宿的宿——据说出自‘便相将,左手抱琴旧,云间宿’,妥妥的声如其名。”

这个月白风清的名字,如狗尾巴草搔挠,蒲桃心又开始起伏躁动。

她手指在柜面抠了下:“好,我知道了,我明天搜一下。”

“怎么,对人家上心了?一听生情?”辛甜毫不意外。

蒲桃还来不及整理和辨别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悸,只能给出相对客观的 “就觉得声音不错。”

辛甜叹气:“岂止是不错,是惊为天音,他咬字完全不干,饱沁着感情,特容易让人身临其境。我还算身经百战,但这也是第一次做到他主役的剧。云间宿可是佛系选手,剧本合乎心意才会接,出产虽然不多,但每部都是精品。”

蒲桃对这个圈子一知半解:“他是很厉害的人物?”

“嗯……说是那种超级大佬也不算吧,但技巧不比神级的差,也有一批死忠粉。我猜他主业肯定不是做这个的,估计就跟我一样,纯属爱好。”

声音的主人,在辛甜口中一点点变得具体。

……

辛甜越说越多,话题无限延展。

再后来,她开始八卦圈中轶事,蒲桃有一茬没一茬地应付了半个多钟头,终于等到辛甜把自己讲困,告辞滚远。

蒲桃也躺回床上,她没舍得摘耳机,抿紧唇,再次点开音频:

“怎么还不睡觉?我明天可不叫你了。”

哇啊……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体里也住着一只尖叫鸡,与其他女生并无差别。

她闷进被子,又羞耻地听了一遍。

“怎么还不睡觉?”

“我明天可不叫你了。”

好了,知道了。

睡了睡了我睡了。

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娇嗔回应这个声音。

意识到这一切,蒲桃捞过一旁抱枕,捂住脸,原来这就是嘴角疯狂上扬,颧骨升天。

就因为一句话,她完全沦陷,陷入热恋。

她怎么睡得着。

——

翌日,蒲桃有半天假,她直接睡到自然醒。

日上三竿,正午暖阳轻叩窗帷,女人才睁开惺忪睡眼,她侧了个身,摸到手机按开。

十一点多了。

蒲桃打着哈欠,掖好毯子,把手机搁回枕边。

她重新闭上眼,果然没人叫她,他果然没有叫她。

这念头一闪而过,如冰水淋头,瞬间让她清醒。

蒲桃惊觉,仅只一夜,手机里已住了位恋人,他以声音埋下一粒春种,从此在她神思里生根发芽,会叫她条件反射般想起。

这个认知野蛮生长,不可抵挡。

她这是……

喜欢上了……?

蒲桃心怦怦地坐起来,拿起手机。

她点开微博,搜索“云间宿”三个字。

她没想到,第一个就会是正主。

他的头像很简单,是白水中央的黑色孤塔,个人简介就更简单了,与名字一样,只有三个字:自由人。

自由人。

蒲桃从辛甜那里听到过这个名词,就是没有加入任何配音社团的独立CV。

她往下划拉,男人的微博数量不过两百多条,基本都广播剧宣发或活动转发,不见任何个人日常生活的分享,甚至连节日祝福都没有。他的三次元无迹可寻。

置顶是唯一稍有些人情味的存在,写着他的联系邮箱,还有每周二晚8点会在某音频软件上直播的通知。

可即便如此,他的每条微博都有几千点赞,数百评论,它们在十二万粉丝眼里一定稀少且珍贵。

完了。

蒲桃倚靠到床头,唇畔不自觉牵起了弧。

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每一个特征都在她苏点上,他神秘,高冷,疏离,声音却能让人变身公主,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大小姐。

没有耗多少时间,蒲桃把他微博翻到了底。

他的微博是索然的,但他的人应有内容,就因不曾透露一分蛛丝马迹,这本书才会更加引人入胜,值得寻究细品。

蒲桃点下关注,她想,这应该算是他们的第二个交集。

得想个法子,制造出第三个,第四个,第无穷个。

蒲桃是个很有行动力的女人。刷牙的时候,她看了下云间宿的微博评论。

粉丝们犹如一大窝幼鸟,抖擞绒羽嗷嗷待哺,如饥似渴地等着他产粮解饿。

她在心里模仿了下她们的示爱语气,发现这并非她弱项,相反她可以做的更好,假如条件允许的话。

下午,蒲桃照常上班。她在一家测绘工程公司工作,是部门内的佼佼者,出图效率极高,漏洞几乎没有。

她很喜欢这份工作,戴上立体眼镜和耳机,就如同穿上保护色,她沉浸在重现与整合微缩世界的过程中,可以隔绝不少多余社交。

这一行,需要耐心细致,但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工作内容,也会带来难以忽视的单调与枯燥。

往常,蒲桃会一边画图,一边听歌。

今天她换了新的调剂方式,她开始听云间宿的广播剧。

期间她要不断掩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像个患了失心疯的怪笑瓜皮。男人的声线,过于渗透身心,代入感太强烈,一边当社畜,一边成为备受宠爱的小说女主,她可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种消遣。

过去的她可太傻了,怎么会甘当铜墙铁壁,任友人如何费嘴皮子安利都岿然不动,险些错过惊世宝藏。

她面热心跳不间断痴女窃笑到傍晚,有同事来打岔问她要不要一起叫外卖,她才从那个梦幻国度脱离,回到现实世界。

“啊?”蒲桃摘下耳机。

男同事瞥她一眼,愣了下,忽然忘记还要说什么。

蒲桃有着蓉城女孩惯有的姣好面容与窈窕身段,就是人有些冷,不假颜色。

此刻的她,罕见的眉目含春,生动到直令人失神。

见他不语,蒲桃敛容:“我还是吃和幸的猪排饭。”她讲话总如下令,不容置喙,也自动避免更多谈论。

男同事不假思索点头:“好。”

随后走离她工位。

给那位同事转了饭钱,等待空暇里,蒲桃重新用手机视奸云间宿微博,没有新内容是意料之中,可通过下午的考古,她对他有了更多了解。

她发现,云间宿配的几部言情广播剧,女主人公都是可爱主动型,有纯净亮丽的声线。

也许这就是他的取向。

可蒲桃与之千差万别。

她嗓音并不动人,即使刻意压低也与轻柔挂不上钩,这是她的自卑点,也是她只敢在好友面前放声开腔的原因,他们都戏称她,“蓉城周迅”,“川省王若琳”。

但没关系。

她能主动。

思及此,蒲桃指尖敲开私信,快速打字。

一句话自她脑中呼之欲出:

“事先声明,我不是故意骚扰你,是我的耳朵跟我叫嚣了一天一夜,它说,它想认识你,如果你愿意,希望你能抽空给它个答复。谢谢你。”蒲桃等了两天,也没等来云间宿一句回复,而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她刷新微博的次数比之前几年加起来还多。

她开始怀疑,云间宿压根不会看私信。

但他置顶微博也确切写着,工作事项请私信联系或发至邮箱。

很明显,云间宿直接无视了她这条消息,蒲桃反复审读自己那份简短的“求认识”自白书,越发摸不着头脑,难道不可爱吗?

“可爱个啥子嘛,”电话那端,辛甜的口气近乎捧腹:“你在搞笑哦,这种土味情话他会理你才有毛病。”

蒲桃正在公司吃午餐,她今日兴起,五点半就起床忙活,很有仪式感地自备了便当。

夹出一块香肠蛋卷,蒲桃蘸了点甜面酱:“那你说我要怎么办嘛。”

辛甜说:“你也是太冲动,你知道云间宿长什么样?哪里人?是高是矮,是帅是丑?结没结婚,有没有女朋友,光听个声音就跟走火入魔似的。”

蒲桃嚼着那块蛋卷,口齿不清道:“你讲对了,走火入魔,我这两天把他以前所有的广播剧翻来覆去地听,要是块鸡蛋在锅里这么反复煎也该焦吧了,完全进不了口,可我还是小鹿乱撞爱得不行,好想认识他,好想跟拥有这个声音的人耍朋友哦。”

部门里人都结伴出去用餐,四周清净,蒲桃讲话也因此放肆了些。

她在心里幽幽叹口气:“我试着听了其他男CV的声音,有你以前推荐过的那几个很出名的,都不行,我全都听得一脸性冷淡。就他,他才能给我化学反应,只有他是我的天菜。”

“我好想认识他,”蒲桃总结陈词,并给朋友下答任务:“你帮帮我。”

“真想不到,你比我还疯,”辛甜无可奈何,只能搬出一盆凉水:“他真人要比你矮怎么办。”

“也没关系,真爱就是颠覆过去标准,肢解重组那些框架。”蒲桃信誓旦旦,语气如攥拳。

“天呐——”

辛甜没辙了。

就很奇怪,也很奇妙。

无药可救地钟情一个声音,渴盼邂逅声音的主人。他在她的五感中打开一扇天窗,照亮了她幽闭的方寸之地,使得她热切地伸出手,和光同尘,要去追寻天花板后的所有景象。

连蒲桃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但没办法。

日渐沉沦,想要将它变成具象。不见到实体,她的幻想与无头飞鸟无异,找不到栖息地。

当晚回到公寓,蒲桃迎来好消息。

辛甜告诉她,她从一个三次元跟云间宿有过交集的女CV那里得知,云间宿还是个单身狗。

她还忽然问她还用不用QQ。

蒲桃怔了下:很少了。

她大学毕业后就迁移阵地,成为微信的忠实拥趸,满载中二期痕迹的QQ快生苔发霉,若不是辛甜问起,她都快忘了这个被尘封的聊天软件。

辛甜:立刻!马上!登QQ!

她态度如激战在即,蒲桃也跟着紧张起来,马不停蹄摁开企鹅图标,才一上线,她猝不及防被辛甜拉进一个Q群。

蒲桃瞟了眼群名,《独钟》剧组群。

还没来得及私聊辛甜问清前情提要,她已在群里被cue,蒲桃只能调头切回去。

艾特她的是一群之主。

向葵:欢迎我们的绘师@蒲桃,小葡萄,麻烦改一下群名片。

蒲桃一脸懵逼。

她看见辛甜完美融入新其中。

甜心:嘻嘻,是我拉来的壮丁,咱们人设图有着落了。

蒲桃二脸懵逼。

岁晚:就等你出图了。

顺带一个跪拜大触的表情包。蒲桃三脸懵逼。

她木了几秒,直奔与辛甜的私聊窗口:什么情况?

辛甜:你在给你助攻啊。

蒲桃:???

辛甜:你去看看群成员列表。

蒲桃旋即去翻群聊成员,一开始,她并未发现任何异样,等滑至末尾,一个眼熟到快嚼烂的ID映入眼帘:

云间宿。

蒲桃颊边开始释放蒸汽,她按捺不住要去跟朋友通气。

她截图发给辛甜,假淡定:这是他?高岭之花怎么爱用QQ?

辛甜:废话,除了他还有谁,因为微信不方便发大文件OK?我们专业人士都更习惯用QQ!你少给我软件歧视,我今天求爷爷问姥姥才让向葵把他拉群。

蒲桃:你晚上就拉了我,会不会很明显很昭然若揭?

辛甜:哪里明显了,你天时地利,理由充分,我们剧组刚好要出海报,之前那个画手家里出事了,今天跟我们说没空出男女主人设,我就近水楼台假公济私跟小葵安利了你!粉丝私联这条路肯定行不通了,你回头可以借工作之由跟他暗度陈仓,嘿嘿嘿哈哈哈我真是个老奸巨猾的月老。

尽管她语气贱兮兮,但蒲桃还是要为她起立鼓掌,打字节奏都轻盈起来:你好伟大,我何德何能能遇上你这样的好姐妹。

辛甜并不为她的彩虹屁所动,迅速撇清关系:我就帮你到这了,无论他是一米八还是一米五,我都不会再为此负责。

蒲桃笑肌发僵,停顿三秒:不过……我是要画图?

她顿感为难,她许久不动画笔,难免生疏,生怕在男神面前出糗。

辛甜:当然了,我记得你大学那会画画不就不错,光靠画头像就赚了不少外快。

蒲桃:可我好久没画了,我板子都不知道搁哪去了。

辛甜:没关系,绘画是肌肉记忆,相信自己。

蒲桃:……

算了,不想了。

画人设只是个由头,她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当下重点是如何顺利勾搭上云间宿。

她修改完群名片,重新去看群列表。

女人指端在屏幕上戳数着,一、二、三、四、五……

她的ID,与云间宿之间,只间隔了五个人,仿佛触手可及。

蒲桃嘴角上挑,很快进入角色状态,在群里乖巧懂事艾特回复所有人:

初来乍到,我会用心画好人设,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他,云间宿,一定也能收到她的艾特。

对啊,她本来就是故意的。

冠冕堂皇之下,全是不断丛生的小九九,因为她也在心里另外艾特了他:

@云间宿,我会用心泡你的,给我等着。

闺蜜无情拆台:

甜心:你在做入职宣誓?

蒲桃:……

她不再搭腔,转回列表查云间宿资料,男人头像与微博一致。

她还发现,他地址显示在山城,就在蓉城隔壁。

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吗?蒲桃自娱自乐地想了下,她咬咬下唇,按下加好友,验证信息是顺理成章、又理直气壮的——“剧组画手”。

加加加加加加加啊。

接下来的五分钟,蒲桃的视线快将手机屏聚焦出一个黑洞。

天窗外终于吹进了风。

云间宿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蒲桃超脱般一下仰回床上,两条细长腿蹬出高频的空中自行车。她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心花怒放。

蒲桃单手盖了下脸,接触最多的都是自己暖乎乎的苹果肌。

她凝视了一会那个聊天框,跟她已自作主张定义下来的声音男友打招呼:

「云间宿大大,你好,我是独钟剧组新来的画手,你可以叫我蒲桃~接下来男主的人设图要麻烦你过目和提些意见,所以可能会经常打扰到你,希望你不要嫌我烦……」

不就是像他广播剧里那些女主一样可可爱爱卖卖萌撒撒娇,她学习能力向来强,光靠两天恶补也能模仿出八成以上。

一个软绵绵小羊表情包紧跟其后,更显娇憨。

下一刻,鱼饵动了。

云间宿:我尽量。云间宿回复她了。

蒲桃心突突乱撞,要把手机放一旁缓一会,才能静下心来继续对话,她好怕她一激动,下意识甩出去的都是整排的“啊啊啊啊啊。”

蒲桃深呼吸着,胸线缓慢浮动,过了会,她把手机重新捞回眼前。

视线刚触及那三个字,她唇边的“上扬”开关就秒速开启。

要说什么?

谢谢你?

可这样,不就把天聊死了吗?

蒲桃及时打住,改换策略,想使用点话术延长这段交流。

她再次拟出软萌妹口吻:谢谢云间宿大大,我现在就动笔!不过还是想请问下,你心里预想的男主人设有个大概的样子吗,我好往那个方向靠拢~

云间宿回的很官方:剧里什么样,你就画就什么样。

得到答案的蒲桃也确认了。云间宿就是个逼王,他在社交软件的各方面特征外加聊天用语习惯,无不彰显着略显孤高的bking气息。

她不把天聊死,他也能把天聊死。

蒲桃当即决定,见好就收,不必急于一时,过分纠缠反而容易惹来反感。

不如先去画出线稿,掏出有说服力的东西,让它成为博取对方关注的载器。

蒲桃清了下喉咙,仿佛自己发出去的文字有声音那般:那我去仔细琢磨下,等线稿完成了再来打扰你!

云间宿回:好。

好。

不是嗯,不是哦,不是行,是好。

蒲桃心又软化了,蓬松了,迅速发酵成香甜的面包。

因为男人的广播剧里也常出现这个字眼,这个答复。

就一个字,却那么纵容,好像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蒲桃蹭下床,翻箱倒柜找起数位板,一无所获过后,她猛的想起,年后换房那会,她嫌板子闲置着占地方,就给扔回家了。

时不待她!

蒲桃在心里哀嚎一声,只能退而求其次换平板当绘画工具。

她抽出书桌抽屉里的ipad和触感笔,打开绘画软件,调好参数,对照着手机上辛甜私发给她的人设要求,开始找手感。

「陆柏舟:西装革履,黑发黑眸,笑容浅淡,眼睑微垂,单手插兜,另一手按在女主脑袋上方,摸头杀。」

蒲桃脑中瞬间有了构图。

她把pad摊平,用手指在屏幕上下左右比划两下,确认角色范围,而后开始下笔勾线,片刻,一道男性身躯跃然纸上,它线条粗糙潦草,但结构颀长完美。

正如辛甜所说,某些才能就是肌肉记忆,即使手生了,经年累月遗存下来的习惯也会让人快速与之投契。

简单细化完,蒲桃用橡皮擦抹去多余线条,男主人公陆柏舟就此从文字变成画面。蒲桃注视着他淡漠的眉眼,平白生出畅想,她感觉,云间宿本人就长这样。

她小心落笔,为他瞳孔点上高光,男人的双目,一下子变得含情脉脉,无论是谁,都为这个神色与动作融化。

如果能开口说话就更妙不可言了。

蒲桃在他脑后添上气泡框,然后写下自己的白月光:“怎么还不睡觉?明天我可不叫你了。”

即便这句话与整个人设图背景毫无关系,甚至有点突兀出戏。

完全不影响这是一张——

绝。

世。

佳。

作。

蒲桃虚拢起拳,单手撑腮,噙笑看了会,最后刷刷几笔,在男人本来留白的手掌下,画了一只羞羞脸火柴人,并在它身体署名:蒲桃。

太羞耻了,羞耻到令人兴奋。自嗨了好一会,蒲桃摸起手机,拍下这幅半成品线稿,急不可耐地想要与朋友分享。

如此恬不知耻的画面,她一个人承受不来。

蒲桃弯着眼,点开置顶聊天框,把图片发送出去,急促敲键:快看,世界名画!

她已做好被朋友白眼嘲讽瞬间淹没的准备了。

不过——

似乎,有点不对劲?

蒲桃定神,面容一瞬凛下,夕色从她面颊蔓延到耳后。

她太得意忘形,居然忘掉刚才结束聊天时,自己把云间宿也请上了QQ聊天列表的金字塔顶端,还下意识认为置顶的只有辛甜一人,戳进去就开嗓。

前一秒还亢奋到脚趾蜷缩的蒲桃,这一秒已经尴尬到头皮发麻。

她头晕目眩,脑袋里全是弹球在四下飞窜,叮当作响。

僵窒两秒,蒲桃手忙脚乱按下撤回,整个人窘迫如高压锅喷鸣。

参考云间宿同意好友申请的前后时长,他应该是没看见。

她这样宽慰自己。

然而……

云间宿:……

已经看到了?

蒲桃指尖微颤,有些惶恐。

云间宿:怎么撤回了。

蒲桃五官凝固,心如死灰叩字:发错人了。

云间宿:不是发给我的?

不是……但好像,也是……

可,绝对不应该是这个版本……

蒲桃神思打结,脑子也有点乱,她心脏卡着嗓子眼,艰涩应对着:你看到了?

云间宿:嗯。

蒲桃:看到多少,大图还是小图?

如果只是小图,还有挽救机会。

对方完全不留情面,还略带调侃:欣赏了整幅世界名画。

蒲桃:……………………………聊天框里变得异常沉默。

蒲桃不知如何应付,才能显得自如,她是个表里不一的闷骚鬼,待人接物上并不油滑,现实生活中,她对外表露的部分通常只有脑内的万分之一。

可此刻不一样了,她自撅果壳,不当心滚去了一个心仪的陌生人面前,她没能及时逃掉,已被他捡起,亲眼目睹了灰头土脸的自己。

须臾。

云间宿主动问起:喜欢这个男主?

蒲桃回魂,男人只言片语砌下一方台阶,给了她一个不错的借口用以开脱。

她安静少晌,纠结着。

那扇无形天窗的风似乎变大了,推搡着她脊柱,她忽的就想直抒来意。

真诚点儿吧蒲桃,虚伪的体面只会把你跟这个人越推越远,她对自己说。

下定决心,蒲桃打字的力道都坚实了些:不是。

蒲桃:是喜欢这句话,很喜欢。云间宿:哪句?

不知为何,她脸又开始发烫,她将下唇咬得发白:图里的,你应该看到了吧。我朋友是这部广播剧的后期,她发给我听过一小节,就是这句。

聊天框再度安静。

片刻,那边传来一段4秒语音。

简短的文字消息紧跟其后。

云间宿:这句吗?蒲桃双颊一瞬红了。

她没想过,这么快就能听到云间宿的现场版。

她心扑通跳着,怀着近乎朝拜的虔诚,做好颅内高潮的准备,点开了那段语音。

同样的四秒后,蒲桃石化。

这是一段超乎想象的语音——并不是因为它多么动人心魄,连气息都逼真,而是声音的主人在恶搞。

没错。

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句话,但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声线。

语音信息量极大,前一句是近乎御姐的清冷音色,而后一句,又化为沧桑的老年男性。

蒲桃沸腾的心思降至冰点,她难以置信问:都是你讲的?

云间宿兴许在笑:你说呢。

蒲桃整个人都呆滞了。

如果她没记错,这可能就是辛甜曾提到过的伪音。

CV果然都是怪物。

……

欢迎排雷嗷~

她比谁都清楚,这次她是被流放到乡下的。

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她比谁都清楚,这次她是被流放到乡下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

  飞机的前轮离开航道的时候,失重感缓慢挤压着脏器,吴星知道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机舱的广播里还在轮番播放着提示音,她握紧桌板的边沿,任由自己被腾空抛起,等机翼在一个相对高度平稳滑行的时候,一切恢复如常。

  其实也谈不上后悔与不后悔,跟她同行的两个师妹,一个师弟,包括她自己都清楚,这次她是被流放到乡下的。

  这一路,要从沈阳到西川,下了飞机转动车,从西川到茶固镇,到了茶固,村里有人来接他们。

  川航的飞机餐也尽是些麻辣川菜,吴星挂着层苦味薄膜的口腔被攻击,方才朦脓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她顺着小窗户看出去,被一张铁皮补过的机翼穿透如薄纱般的云朵,同她的未来一样虚无缥缈,又容易被击穿。

  地上的景由大平原变成层峦叠起的山峦,活像老人脖颈里褶皱。

  两个师妹坐在她边上,边吃边聊天。

  话题从刚结束的课业到各科目老师的八卦,再绕到班里的同学、舍友。

  陈梅看她一个人发呆,cue 她:“学姐,你不能吃辣?”

  她恍惚,察觉脸颊上划过两条湿润润的痕迹。她别过脑袋从桌板上抽了张纸揩去,回头笑说:“能吃,我老家离茶固不远,口味跟你们很像的。”

  欲盖弥彰而已。

  这样的情绪在她身上已经弥漫了近一年,不过今天被认识的人瞧见了。

  去澡堂的路上、黄昏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公车上......那些情绪像是撕坏了边跑线的毛衣,完全不受控。

  但细想也没发生什么要命的事,不过是文献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法写出一片满意的文章;导师的渤海史研究项目,分配下来的任务只有她一个人交上去的差强人意......

  一桩一件落笔的都是她难堪的处境。

  上了研究生大家的时间比本科更私人,奔着课业、奔着未来,她那些矫情更无处释放,她也不愿把这种负面的情绪倾倒给别人。

  既是害怕麻烦别人,也怕这成了自己的软肋。

  陈梅咬唇,犹疑道:“学姐,你真的很棒。赵放学长还总拿你给我们树榜样。”她这话有安慰的成分,但也不假。

  吴星是她那届历史系的优秀毕业生,赵放是比她们高几届的学长,从本校一路读到了博士。

  吴星本科的时候他是助教,她研一的时候赵放博士毕业顺利留校,现在是陈梅她们西方文化史的讲师。

  她吞掉一口麻婆豆腐,含糊道:“你这样夸,我有点心虚。”

  “真的,学姐。我们院国奖名额本来就很少得可怜,你得了,就是牛。”她为了让自己的话更信服,还信誓旦旦地竖起了一个拇指。

  吴星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将餐盒盖上,嘴角牵了牵:“谢谢!”

  陈梅情绪没有降落的迹象:“学姐,你是不是还修了二外?”

  “嗯。”

  “日语好不好学,”陈梅也是听别人说过一点关于他们这个学姐的事,“我也想学,看动漫可以不用看字幕。”她嘿嘿笑。

  吴星:“我感觉比英语好学,不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实际需求。”她是为了读文献,如果陈梅单纯是为了看动漫,估计这样的动力很难让她坚持下来。

  陈梅身子贴近她:“我们辅导员也经常拿你举例,说你有毅力。所以你不用伤心,人嘛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我也常常会 emo。”

  她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让她尴尬的安慰,她现在的状态再提以前的辉煌,多少有点江郎才尽后的自我抚摸。

  这样的安慰解决不了卡在开题的毕业论文,也拯救不了她前几天在导师面前干的蠢事,也没法让她在极度懊悔之际从这趟飞机上跳下去。

  看着万里晴空下绵延的脊梁,她体会到了余华书里的主人公喊出的那句话:“老天爷,你下屌吧!操死我吧!”的感受。

  只不过她这样性格的人习惯了无声的自我凌辱。

  从航站楼出来,他们一行人坐上城际列车赶往西川站。

  吴星刚把行李箱塞到座位下面,背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何曼姿,吴星的大学舍友,现在在西川一所中学当历史老师。

  学文的人,轨迹大都类似,甚至毕业后铺在面前的路就寥寥几条。本科同学里面有三分之一读研了,三分之一进了私立或是公立学校当老师,剩下的三分之一,刨去几个飞出去留学的,就是待定。

  话筒对面的人捏着声音说话:“你到哪儿了?”

  “刚坐上城际,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到车站。”

  “你妈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说你失踪了,火急火燎的,你打个电话回去呗?”何曼姿看着台上讲的唾沫横飞的专家,手指绕着红色丝绒的桌布,压低脑袋在桌子下面和吴星说话。

  吴星忽略坐她对面师弟师妹打量的目光,看着被列车速度高斯模糊的绿化林:“嗯,我知道了。她要是打过来,你以后别接了。”

  何曼姿不想再拿刀子割她脆弱的神经,话题转弯:“你今晚先别过去,明天再去?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带你在西川转转。”

  “算了,你也很忙。老师已经跟人那边的村主任打好招呼了,不好给人找麻烦。”

  “好吧!我这个国培培训结束还有一青年教师素质培训。估计还得几天,等结束了我去找你玩。”

  吴星忘了她看不见,点头:“嗯,你先去忙,晚上我安顿好了通视频。”

  何曼姿挂电话前还在叮嘱:“你要是有事就打电话。”

  “嗯。”

  城际在这个城市的边缘穿行,完全陌生的景竟然也因为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这而徒增了一些亲切感。

  从沈阳到西川的三个小时已经耗费光了她的精力,吴星忽略手机里备注为“妈妈”的人打来的五个未接和微信上同样备注的账号上冒着的红点,计划小憩。

  可江楠很执着,手机再次响起。

  吴星按下音量键消音让它兀自亮着,在有效的 60 秒里,亮着的屏幕让她的神经被炙烤着。

  甚至现在每每看到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她都出现了心悸、颤抖的生理反应。

  她害怕的不是江楠无孔不入的问东问西,而是隐藏在她背后,默默掌控这一切吴承耀。

  父亲在她记忆里一直扮演着一个不苟言笑,但又是非分明的角色。他以女孩子跟妈妈亲近为由将教育吴星的职责推给江楠一个家庭主妇。

  但从上高中开始,吴星就意识到她的事,江楠一件都做不了主。

  大到高考志愿,小到她上什么补习班。

  她发给江楠的信息吴承耀会看,甚至定期他会让江楠发红包给吴星请客吃饭。理由是宿舍关系很重要,吴星性格不够活络,处理不好这个关系。

  吴承耀通过江楠这个中介,掌握着吴星各方面的动向,随时给予干涉,以免唯一的女儿误入歧途,或是无法取得傲人的成绩。

  她每每快要窒息的时候都会想,她这对父母的关心里,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对他们自我期望的寄托更多一些。

  城际速度慢下来,手机鼓噪了一会又静止。

  吴星和另外三个人拎着箱子在站内换乘,列车上的冷气和站台的热浪置换,太阳直直钉在天上,汗水很快顺着皮肤的肌理往下滑。

  他们到茶固镇的时候下午五点差两分,太阳还是火辣,不过有所收敛。

  一路上,楼房被削矮,城市热岛效应在这个小镇失去作用,热也变得爽利,不似城市那般闷躁。

  柏油路两边尽是用伞撑起来的小摊,卖西瓜的大叔在车旁放了一个行军床,露着肚皮抱臂睡觉。

  重新粉刷过的街道掩盖了它原来的狼狈和质朴。

  铺面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陕西凉皮”“南方小百货”“鑫鑫日化”“丽姐美发”,一切不疾不徐的运转,是吴星熟悉的感觉。

  陈梅和另个女生等得着急,“说好四点半来接我们,时间都过了十几分钟了。”

  “我打电话问一下。”吴星这次仗着年龄得了个带队的任务,但是这里面只有她一个不是茶固人。

  做口述史调研考虑到语言不通的问题,一般都是回本乡。吴星家就在七十公里外的文集镇,她来茶固不存在语言的问题。

  她抬腕看了眼时间,已是五点十分。

  掏出手机刚要动作,一辆五菱宏光的破旧面包车嘶拉一声停在他们面前。

  车窗落下,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胳膊脸庞都黝黑,牙齿锃亮,笑起来眼角叠起褶皱。估摸着有四十来岁了。

  “陈梅,陈锋?”来人冲师弟师妹问话。

  陈梅欣喜,跳起来:“三叔,怎么是你?”

  师弟陈锋带着黑框眼镜,伸手推了下,叫了声:“三爷。”

  吴星已经被这个关系搞晕了,索性先问:“你是不是钱老师的同学陈向前先生?”说这话的时候她忽而意识到她即将要去的这个村子很多姓陈的人。

  也许是巧合。

  坐上面包车,她看着这个小乡镇从车站的吵闹促狭变得广阔。

  东边一片新开发区,二车道的柏油路朝两边延展,除了宽敞的学校,还途径两三个药厂,跟记忆里那个人偶尔透露出来的信息重叠,但是他给的信息不够多。

  吴星没法准确判定她的前男友陈邺是不是也在这个地方。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确实在茶固。

  被陈梅叫三叔的陈先生很热情,路上说这几年茶固和清荷村的变化。村子离镇上也就两三公里路程,加上中间有药厂和一些其他边缘性商业体的衔接,感觉上距离更短了。

  离开国道,面包车拐下一个缓坡,继续穿行。

  乡道两边的白杨树叶被风翻了面,在太阳下,像一片片银牌,亮闪闪的。

  建筑物渐渐稀疏,大片的麦田和不太能叫上名字的作物出现在视野里,舒爽清甜的空气从窗户钻进来,她因为不停坐车产生的反胃感缓解了很多。

  夕阳开始着色,天边出现一点淡淡的橘红。

  村民避开太阳最猖狂的时候,晃晃悠悠地下地干活。陈村长一路招呼没断,随便碰上谁都能喊上两句话。

  吴星脑袋靠在椅背上,观察着这一切。比起融入,她更擅长旁观。

  天地之间的距离在这一方土地上被拉开,时间的尺度也被扯开,一切都不再拥挤和焦灼。吴星被这种旷远、悠长的氛围感染,一直绷着的神经有所舒缓。

  村长将他们带进了村部,一排外墙被漆成黄色的平房。

  先给每人签了一份同意书,他思忖了下,说:“具体的情况你们钱老师给我说过了,那我就提几点要求。”

  屋内只有一个黑红色的大木桌,放置在中间,墙上挂满了各样的文件和锦旗。热气散去,皮肤上的汗渍被风干,像皴了一般。

  陈村长刚起了个头,“首先......”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进来,清亮的前调,暗哑的底色:“黄师,把这鸡赶出去,这花都给啄没了。”

  声音落下,陈村长抿唇笑了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大家要注意时间,尽量不要......”

  依旧是那个声音,“黄师,你跟老太太说,要是再把鸡放过来,我给她一锅炖了。”

  陈邺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正在和清洁工黄阿姨说话。村部隔壁的老太太,鸡不关进鸡笼,害得他从镇上的花圃里磨破嘴皮要来的花全给啃了。

  看着一院子残花败柳,陈邺火大。

  村长不好意思笑了下,趴到门边对外面的人说话:“陈,你小声点,我这有事。”

  吴星不自然地伸手理了理衬衫裙的领子,外面人的声音没有再出现。

  陈梅问村长:“三叔,外面是谁?听声好熟悉。”

  “陈二。”村长说。

  陈梅欢喜:“那你跟他说一下,等会把我捎回镇上。”她家早搬到镇上不住村里了。

  村长又对着外面说了几句,一来一回间,那声音吴星听得更真切了。

  等村长强调完在村里调研的注意事项,一行人往外走。

  陈邺得了指示,开着他那辆车轱辘还挂着泥和婆婆纳的旧式桑塔纳在大院门口等人。

  夹着烟的手伸在外面抖烟灰,另只手拿着手机回消息。听见不远处的谈话声,他下意识抬眼瞧了下。

  这一眼要命,手机差点砸裤裆上,他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了下两鬓,再去看,吴星那张清澈白净的脸在眼前逐渐放大。

  “靠!”

  他眼疾手快,从储物格拿出一副墨镜挂上。情急之下又对着后视镜将没有章法的头发捋了捋。

  等将自己拾掇妥当,陈邺按着狂跳的心脏安抚:“嘿,兄弟。淡定,淡定。”

02.“所以呢?”

  天上云朵的畅快衬得吴星的缄默有点狼狈,她耳朵里听着陈村长给她安排住宿的事情,但一句都没记住。

  陈梅已经冲过去跟车里的人打招呼,那人的声音又传过来,心思被搅得更乱了。

  她稳了稳心神,问:“你是说安排我住在?”

  “药厂的员工宿舍。”

  “离这远吗?”

  陈锋插话:“我可以带你去。”他被眼镜挡住的眼睫微微颤抖,头低着,像一朵在水里含羞的睡莲。除了那声“三爷”,这是一整天她第一次听到这个男孩讲话。

  吴星视线往右前方无意撇了下,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收紧,“谢谢。这段时间估计少不了麻烦你。”

  “没事,那个......你......还没有加我微信。”陈锋跟她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吴星发现这男孩很有意思,两个学妹说什么都是学姐长学姐短,但他没有,有点在她面前装大人的感觉。

  她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等他扫过后问:“你的 feng 是哪个 feng?”

  “刀锋的锋。”他答。

  吴星扬唇笑了下,手指敲着屏幕备注,心想他的名字跟他的性格有点南辕北辙。

  不远处,陈邺将车窗全部降下,视线越过叽叽喳喳的陈梅,盯着那边说笑的两人。远处烧红的云漫无目的地飘荡,遇上风忽而没了方向。

  吴星抬头往前走。陈邺一手撑着车窗,戴着墨镜貌似不可一世的样子撞进她的瞳孔。

  刹那间,黄昏对她施加了一场暴行。

  先前听见他声音的那股躁意炸开,她觉得脚底板都在发烫,天上的红云收紧,一切都在发昏。

  心底的欲渴、逃避、欲说还休,还有茫然都被剥开,裸露在发烫的水泥地上,等待拷问。好在她学会了掩饰,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陈梅和另外一个女生要乘陈邺的车回镇上,她回头问:“学姐,陈锋,你们两怎么走?”

  “我们走过去。”陈锋率先开口。

  陈邺视线盯着前方,话说得漫不经心,“上车,送几个不是送。”

  “走走,有车不蹭,你傻。”陈梅推陈锋。

  他妥协。

  吴星只好跟着上车,陈梅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要上去,陈邺往后瞥了眼,“陈梅你到后面去,让阿锋坐前面来。”

  “不要,”陈梅噘嘴上下打量,“你这副驾驶有什么坐不得的,载女朋友又不用这个。”

  “你觉得他一个男的,跟两女孩挤好吗?”他蹙眉。

  吴星夹在学妹和陈锋中间,脑袋微垂,观察着前面的人。

  陈锋:“没事,我可以坐后面。”他尽量贴着门边坐,给吴星留了足够的空间。

  陈梅转头看陈锋笑:“你怎么不喊二叔?”

  陈邺一家子在清荷村陈家都属于辈分大的,但明明没差几岁,“叔叔”这个称呼陈锋怎么也喊不出口。

  他瞪她一眼,陈梅恹恹闭嘴。

  车子在道上走了会,陈梅忽想起什么问:“学姐,你本科是不是 16 级的?”

  “嗯。”吴星点头。

  陈梅又问:“二哥,你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我和陈锋考盛大还受了你的影响。我记得你好像也是 16 级的?”

  “你话太多。”陈邺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颇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陈梅找到了乐子:“喂喂,那就是喽!都是 16 级,都是历史系。你不认识学姐吗?”她下巴冲着后面的吴星点了点。

  行至平缓路段,陈邺右手食指勾下墨镜朝后面看了眼,“是你?刚才看着像,没敢认,还真是。”

  太像社交场合“忘词”后的掩饰。

  陈梅无奈:“二哥,你不会忘了人家的名字吧,你说她叫什么?”

  “吴星。”

  他的后鼻音很轻,仿佛将那个字挑在舌尖,微微用力就吐出来了。

  吴星观察他嘴唇阖动时其他的面部表情,心里一阵痒意,像有人握住了她的心脏,血液无法循环而产生的酥麻。

  陈梅兴冲冲问:“采访一下你,二哥。”她手握成一个话筒状递到陈邺眼前,“再见大学同学什么感觉?”

  陈邺眼睛藏在墨镜下面,嘴角上扬,话是对后面的吴星说的:“你是不是胖了点?”

  气氛瞬间凝滞。

  陈梅打趣:“你还不如不长嘴。”

  吴星稍微有点不自然,她用手扇了扇风。她体重确实比本科的时候长了八斤,但是 166 的身高,108 斤的体重,视觉效果也不胖,顶多看着丰满点。

  她轻轻咬唇,不置可否。

  陈邺透过后视镜看见她的表情,瞬间有点想扇自己两大嘴巴子。

  陈梅给了吴星一个报仇的机会,她问:“学姐,你觉得我哥呢?有没有什么变化。”

  吴星盯着他好看的后脑勺,“好像......比之前黑了。”

  陈邺:“......”

  陈梅狂笑:“那学姐你知不知道,我听说我哥上大学的时候谈了个女朋友,那时候听伯伯们说还要......”带回家三个字被陈邺打断。

  他不耐:“闭嘴,再说话把你舌头割了喂狗。”

  “好暴力。”陈梅吐槽。

  吴星不知道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垂眸扯掉指甲上的一根倒刺,一阵钻心的痛:“他女朋友不止一个,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姓什么?”

  陈梅瞪大眼,“可以啊!陈锋快取取经。你再不谈恋爱,咱们系女生都以为你是禁欲系和尚了。”她手指摸了摸下巴,掏空回忆想起一个姓氏,脱口而出:“好像姓郭,是不是?”

  郭?

  吴星抬眸去看前面的人,他也正盯着后视镜看,视线交缠一瞬又分开。她笑:“你没记错,是有这个人。”

  陈梅兴趣更浓了,脑袋扭到后面:“学姐,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

  吴星沉默了片刻:“我不太清楚。”

  他侧脸的柔和变成冷峻。

  吴星发现这人除了风吹日晒黑了点,身形比大学的时候更结实、宽阔一些。墨镜下的眼神不能窥见,但是从话音里能感受到,他的散漫有一部分被强势代替了。

  陈邺听了这话,淡淡讥笑一声,“陈梅,你要是再废话,我不介意把你扔下车。”

  吴星抬头看了眼窗外,黄昏更深刻,她嘴里跟嚼了野生蒲公英似的,酸苦。刚上飞机的那股子懊悔劲重又在心头翻涌。

  陈梅不怕他:“这么小气干嘛?不过我知道你一定喜欢那种妖艳型的,能吐出猩红的网丝,把你勾缠住的。”她手上比划了一个收网的动作。

  “闭嘴。”

  吴星知道这次他是真生气了,狭小的空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她偏头去看窗外,白云被烧红,麦田、杨柳在轻柔的风里摇摆腰肢,田间地头立着几个庄稼汉在闲谈。

  远处的坟冢上飘着一条白花,寂寞又苍凉。

  她问:“陈锋,快到了没?”

  “快了,”陈锋侧开身,“那边能看见的三层银灰色建筑就是。”

  看着不远了,吴星头贴着座椅静静看窗外划过的相似的又不会令人厌烦的景。

  过了半晌,陈邺忽冒出来一句:“你住药厂?”

  吴星愣了下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嗯”了声。

  陈邺又说:“药厂的宿舍没有独卫,你能受得了。”

  吴星皱眉,依旧淡淡“嗯”了声。

  他不罢休:“那地方很吵。”

  吴星眉毛拧成一团,她确实不太能受得了吵杂的环境:“所以呢?”

  “你......,没什么。”陈邺不知道自己犯什么贱,就像她问的“所以呢?”几年不见她不也好好的,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更从容、沉静。

  所以不存在谁离开谁就不能活了。

  药厂距离不远,刚才耗费了那么多时间完全是陈邺车速太慢。这会已经到了药厂门口,这地方比吴星想的要更大,除了远处能看见的一排三层银灰色建筑,还有几排银白色的板屋。

  建筑的穹顶都很高,在城乡结合部很显眼。伸缩门前一个竖排的白板上写着:正阳药业有限公司。

  旁边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右侧是一大片中药材示范基地,各色的花开的正艳,绿色的网栏挡不住向外生长的趋势。

  车停稳,吴星下车从后备箱拿了自己的行李。陈邺原本想下车送她进去,但是陈锋更快一步。

  陈邺手撑着车门问他:“你不回镇上?”

  村里大部分年轻人都搬到镇上或是县城里了,现在村里留守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

  陈锋家也一样,但他说:“不回,我回村里住我爷爷那。”

  陈邺没再说话,一脚油门车子窜出去。

  陈梅有点被他吓到:“二哥,你情绪能不能正常点。”

  “闭嘴。”

  “你小心我找爷爷告状,”陈梅警告他,他们关系算不上很近,陈邺的爷爷和陈梅的爷爷是亲兄弟,清河村姓陈的大家多少都沾亲带故,“一点都不知道爱幼。”

  “你......”陈邺瞟了她一眼,“上大学就学了装可怜?”

  陈梅:“我又不是你和陈锋,自己想学什么破历史。我那不是被调剂到历史系的嘛!”

  “你去问问你们系有几个不是被调剂的。”

  他上的那年,班里近五十号人,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平行志愿滑档到历史专业的。

  “这个话题打住,”陈梅不想谈学习,这次的调研活动要不是算综合测评的分数,她也不会参加,“刚刚那个,我们学姐,你们上学的时候熟吗?”

  熟吗?

  肌肤相亲,日夜缠绵算熟的话,那他们应该很熟。

  陈梅装不住事:“我悄悄跟你说,你别说是我说的。”

  陈邺:“???”

  陈梅叹气:“我们都是自愿做这个口述史项目的,但学姐不是。她前段时间跟导师发疯,现在全院,不,估计全校都知道这事了。”

  “还有,你刚才说什么不好,说人胖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挺瘦的,应该是有点压力肥。”

  白云渐变,天欲晚。

  陈邺扯下墨镜扔到中控台,“到底怎么回事?”

  陈梅以为他良心发现开始关心同学,“应该是一直做不出成果吧!然后毕业论文的开题又被毙了几次,情绪受不了,期末前跟老师沟通的时候没绷住,哭起来了,说了一通。钱理老师害怕她真的心理有问题,就把她塞进这个项目了,想让她调整一下状态。”

  陈邺心里酸了下:“这件事说到我这为止,你不要再到处说了。”

  陈梅觑他一眼:“我才没有那么大嘴巴!”

  “你不大嘴巴我能知道?”陈邺情绪很坏。

  “你那么紧张干嘛?”陈梅拨了下他车前挂的一个小老虎吊坠,“她又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而且学姐一看就是喜欢像赵放学长那样有气质的男人。你嘛......”她眼神扫他,“太流氓。”

  赵放,陈邺是知道的。他心里吐槽:一个爱比大禹时期的黄河水还要泛滥的男人,博爱和博学划等号的中央空调。

  陈邺把车停到路边,声音冷冷的:“下去。”

  陈梅朝外面看了眼:“你干嘛不开进去,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在赶路,我真的一步都不想走了。”

  陈邺无视她的哀嚎:“开进去不好掉头,下去走两步,死不了。”

  “你变了。”陈梅吊着眼角下车前控诉。

03.'搂着星星睡觉'

  吴星印象中城乡结合部的工厂,宿舍要不就是活动板房,要不就差外墙画个红色的圈写个“拆”或者“危”。

  但是眼前这幢两层的白色楼很新,铁栏杆上挂满了悠然自得吹风、晒太阳的衣服和被子。还没到下班的点,药厂来往的人不多。

  夕阳拢上一层淡粉,山峰的凌厉被柔化。吴星生出一种要跟这个房子一起被世界淡忘的疏离感。

  门卫的大爷很热心的将她领到楼梯口,“上二楼,最里面那间,210 给你住。”

  她道了谢,又环伺周围。

  不远处,绕着葱绿的山体,延伸出一条铁轨,视线顺着轨道一直延展就走进了隧道口,这个景很有侯孝贤的笔法。

  电影里阿远和阿云坐着离开家乡的列车,看着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的故乡。吴星脑海里闪过那一幕场景,清荷村的夏天也如那般,直白、热烈,又缓慢、波澜不惊。

  “陈锋,你帮着你同学把东西提上去,一个女娃看着细皮嫩肉的。”

  吴星猜想大爷应该也是清荷村的人,小地方的社会关系串来串去,要找个陌生人还真不容易。

  这可能也是当时老师让她选调研点的时候,她没有选择回文集镇的原因之一。

  她是个被人注视着,就会变得局促的人。

  陈锋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在墙角,过来拉起吴星那只胖胖的白箱子就要上楼。

  大爷好奇:“姑娘你是到这药厂来实习?”

  “不是。”她认真道,“我们是来村里做历史调研的,”这话又太官方,她换了个说法,“就是找一些老人,了解一下你们过去的生活状况。”

  “苦死人,饿死人的年头,有什么好说的。”他摘下那顶浅灰色的窄沿帽,手搭在脑袋顶上抹了把稀疏的头发,又戴上,“你要实在想知道,我都能给你说道说道。”

  老人佝偻着背,握着栏杆的手能看见干瘪皮肉下埋着的青黑色的血管,以及凸起的骨节。

  他大抵是寂寞的,所以在对自己历经的过往嗤之以鼻后又有点害羞地向吴星推荐自己。

  她问:“你看着身体还硬朗,今年高寿?”

  “差三个月,”老人用手指比划,“就六十五咯!”

  吴星想告诉他有点遗憾,他的年龄并不符合她要了解的那段历史。这次项目的主题是 20 世纪 50 年代的土地改革,调研对象至少 85 岁以上。

  但是话到嘴边被堵住了,她想这一整个暑假她都要消磨在这个地方,和他聊聊天,也没什么。

  她扬唇:“好,那我先去收拾一下房间。空了就去找你聊天,你可别嫌我烦。”

  “哪能,他们现在都出去了,村里剩下的尽是些老不死的。就这厂子里还能见着几个年轻人,我爱跟年轻人说话,争取这个思想不掉队。”

  他嘴里的“他们”是自己的孩子,应该也是这个村子的其他年轻人。

  吴星不是擅长社交的人,但是大学四年,二战考研一年再加上读研两年,离开文集镇、离开爸妈这几年,她把处理人际关系当成一项技能刻意练习了。

  所以也总有人说她是个外向的人。

  陈锋在上面朝她招手,吴星跟大爷告别,上楼。

  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眼就可以饱览。

  一张一米五的木板床,床头有一个矮几。中间放着一个原木色的小桌,外加一个能容纳两人的布艺沙发以及一个窄窄的立柜,就是这间房的全部。

  仔细看墙上还留着贴过照片和海报的痕迹,四方四正的印痕,泛着白,这房子也见证过其他人的珍视。

  比起大学的六人宿舍,这条件已实属奢侈。

  吴星心里安稳了点,至少今天一切顺利。除了碰上那个人,她脑海里不由自主爬上他压着墨镜回头看她的那个眼神,是戏谑吗?

  也许不是,但也算不上和善。

  陈锋有点担心:“这边吃饭在食堂,但澡堂是公共的。都是厂里的工人,你可能会不方便,你和陈邺是同学,要不要......”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吴星打断他:“我跟他不熟。”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急切的否认,即使来茶固前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两人可能会碰上的情景,但她依然害怕让他看到自己现下的狼狈。

  先说分手的人要过得很好,才能将其当做强有力的证据,为过去的选择辩白。

  陈锋怔愣,他所了解的陈邺看着面上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对周围人的黏性极强。吴星反驳的太快,反倒像是伪装。

  她笑着解释:“我本科的时候光顾着学习了,跟班里同学打交道不是很多。”

  这句话很有信服力,吴星大学四年,各种层次的奖学金拿了个遍。

  他挠挠头:“好吧!”

  吴星问他:“你知道金林便利店在哪儿吗?”她从学校寄回来的东西还有江楠带给她的被褥都到了,其他的不要紧,但是被褥今晚必须取回来。

  “快到镇上了,离这快有两公里路。你有东西要取吗?”

  快递不到村,只有金林便利店是离这最近的快递寄存点。

  吴星点头,视线穿过走廊看了眼外面的天,黄昏已经被搅弄的浑浊,很快要天黑,她掏出手机点开导航跟陈锋确认了一下去便利店的路线。

  “我可以陪你去。”他说。

  吴星摇头:“已经很晚了,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了。你抓紧回家吧!”

  她一手握着手机,两只手臂轻轻环绕在一起,是一种防御的姿态。

  吴星也觉察到了自己下意识的动作,皱了皱眉。她讨厌这样的扭捏,为什么她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能直接说:“谢谢,我很需要你。”

  她很早便在集体生活中表现出了这种独立的无趣。历史系的学生有很多需要小组合作完成的考察课作业,因为成绩好,她被迫当过很多次组长。

  在成绩论英雄的教育里,吴星也是吃过好学生红利的,但是一旦脱离校园这个载体,曾经喂养过她的东西也开始反噬她。

  乖女孩就是其中一个。

  分配任务对她来说是一件难事,索性大部分的工作自己揽下来。查文献、做 ppt、写汇报稿,甚至让出作业末端前排的署名位。

  她没法轻松自在地寻求别人的帮助,一是害怕欠下人情,二是一种对自我的证明,告诉众人"I can"。

  实际上她自己也清楚剥开这层冠冕堂皇的糖衣,里面就藏着一个自卑的苦人。

  本质是对自我信任的缺失。

  因为一直以来被爱都是有条件的。她为了获得那么一点喜爱,不断剥削自己,不会拒绝舍友频繁又过分的请求。

  陈锋缩了缩手,“好,那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给我发微信。”

  “一定。”

  吴星借了门卫大爷的自行车赶往金林便利店,二八杠的自行车要翻上去有点难度,但好在她技术过硬,很快适应。

  夜风从裙摆钻进去很凉爽,马路两边干完活的庄稼汉爬上田埂,迈着步子回家。

  快到镇上的时候路两边多了一些民房,废品站、煤场还有摆了一地二手家具的二手市场。吴星很快看见金林便利店的招牌,没有城市的 led 灯牌,前面搭了两间活动板房,一间摆放货物出售,另外一间当做仓库,后面是民居。

  吴星掀开挂在门口的绿色流苏门帘,里面有个大姐在刷短视频,她问:“寄到清荷村的快递是不是在这取?”

  在城市待久了,忽而要将普通话转变成乡音,她还是有点不熟练,一句话说得不伦不类。

  穿着纺纱淡粉色泡泡袖上衣的大姐挑了挑颜色没有纹对的眉毛,打量吴星:“你可不是清荷村的吧?瞧着面生。”

  “嗯,大学生来村子做调研的。”

  “是不是要摄像?”大姐来了兴趣。

  吴星摇摇头,打破她的想象:“会拍照片。”

  受访者的照片。

  大姐放下手机,从那把老旧的,漆皮严重褪色的黑色扶手椅上起来,笑眯眯:“会不会在书上印出来。”

  “有可能。”

  确实有可能,如果材料有价值的话,收录的可能性很大。

  但年龄条件上,这位大姐比门卫大爷更不符。况且就算收录到书里,除了历史专业研究需要,那些书印出来便被束之高阁,无人翻阅。

  像做了一盘不对客人口味的珍馐,挺让人失望的。

  “你来买东西?”大姐才想起正事。

  吴星扫了眼店内的货品:“买点东西,我还有两个快递应该寄放在你这儿。”

  “啥名字?”

  “吴星。”

  她转身在后面的货架上找了起来,“你确定上头留得名字是吴星,不是其他什么‘小星星’、‘星光闪闪’之类的。”

  吴星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如获至宝:“咦,这不是嘛!‘搂着星星睡觉’是你的吧!咦咦,肉麻,年轻人真会玩。”

  确实肉麻。

  “不是,”吴星从来不在购物软件上用虚拟名,她说:“我的是两个大件。”

  “大件?”

  “嗯。”

  “啊,我想起来了。太大的没有搬里面,我放到仓库了。”大姐从柜台后面出来直奔隔壁仓库,没两分钟,她结实的膀子拖着两个箱子出来。

  吴星低估了江楠女士对“简单打包一点”的理解,看着地上的东西发愁。

  显然二八自行车的后座无法负荷这些,她试探地问:“姐,你这有没有推车什么的,我这实在不好搬。”

  大姐犹疑,颇有些为难。

  因为拉货的手推车就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吴星打保证:“你认识陈村长吗?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我现在就住在正阳药厂,用完我立马给你拿过来。”

  大姐手指揪了揪黑色裤子的边锋,刚要开口,看见路边过来一辆车,使劲招手。陈邺老远就看见穿着蓝白条纹衬衫裙的吴星,披肩的长发被她挽起来,露出白皙好看的后颈。

  他靠边停车,吴星看见他下车,往边上闪了闪。

  大姐熟络地跟他打招呼,然后说:“陈,你回村的话把这个女娃捎一段路。”

  陈邺目光佛过她,停留在大姐身上。刚才在车里吴星只看见他带着墨镜的侧脸,这下他彻底暴露在天将黑的路灯下。

  身形颀长,腰身精廋,穿一身很接地气的黑色工装。短袖的袖口露出来的胳膊能看见明显的晒痕,笑起来眼尾微翘,很招人。

  “你这软蓝现在有货没?”

  “有,你要?”霞姐仰着脖子看了陈邺一眼,以前也不在她这拿烟,今天稀罕。

  陈邺:“嗯,你先给我拿。”

  “几盒?”

  “拿一条吧!”

  “送人?”

  “自己抽,”他掏出手机走到门边扫码付款,等霞姐把烟拿出来,顺手夹在腋下,才把视线定格在吴星身上。

  他嘴角勾着笑:“你就打算用这个驮回去?”他瞟了眼二八自行车的后座。

  吴星仔细看了看,用自行车把这三大件驮回去确实有难度。

  她没说话,陈邺也没有再发难。径直走到车边将烟扔到后座,又打开后备箱。

  吴星很有眼色,赶忙将地上的箱子往车上搬。箱子里扎扎实实装着一箱子书,她使完力气,用肚子顶着才勉强能行动,但还没走两步,手上的重量转移,陈邺皱眉将她手里的箱子接过,有点恨铁不成钢:“不会挑轻的拿?”

  她点头:“那自行车怎么办?”

  “先放着,我明天来骑。”

  “这......是我借的。”

  “我知道,”他又把吴星手里的被褥拿过去,“等会过去我跟李老头说。”

  她诧异:“你怎么知道是谁的?”

  陈邺拉下后备箱的盖子,回头看她:“你信不信这地方有几窝蚂蚁我都知道?”

  吴星愣了下,抿唇不语。

  陈邺扶额,“你不会真相信我知道有几窝蚂蚁吧?”

  “夸张是一种修辞手法,我知道。”

  她拉开副驾的车门兀自坐了上去。他的风轻云淡和戏谑这会都极其碍眼,吴星不愿再被刺激。

  都说时间是良药,可“释怀”二字她还没有学会。

  也许消弭痛苦的,从来都不是时间。

  陈邺无语,他还没有生气,她倒是脾气大。

  一路除了风刮过车身的“呼呼”声,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

  气氛似冷凝,又似火热。

  吴星的后悔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快到药厂门口,陈邺余光朝她那边瞥。吴星两手握着手机打字,陈邺恨自己视力好看见了联系人的名称:窦正礼。

  心里冷哼一声,火大。

  窦正礼跟吴星是发小,他在上海读的自动化专业,一毕业签了长春的一汽,拿着四十万年薪在那过得很滋润。

  他们来往不算密,吴星在沈阳也只去找过他两次,还都是因为专业考察去伪满皇宫才顺道看了眼。

  窦家催婚催得急,但窦正礼长了一张跟窦爷爷一样的冷面,高高大大,发型是网球王子里桃城武的低配版,不苟言笑,满脸写着生人勿进。

  虽是少见的正派阳刚气质,但很难吸引女孩。

  他这会不堪家里叨扰,找吴星求助:“你把你本科 178 那舍友介绍给我吧!”

  她回:“我先问一下我舍友再跟你说。”

  陈邺看她唇角带笑,手指握紧方向盘,唇线抿直问:“怎么你一个人来?他没送送你。”

  吴星收回神思,转向他,“他?”

  “你那天天挂嘴边的窦哥哥?”

  吴星看着前面被车灯打出来的一片光亮,淡淡道:“不清楚。你要是很想知道,我给你他电话,你可以打过去问问。”

  陈邺斜眼盯着她,“跟我打太极?”

  “没,”吴星摇头,又看他,“你能不能把墨镜摘了。”

  只有她一个人赤裸裸暴露在他视线里的感觉让她心慌,只好也拉他下水。

  陈邺一愣,解释:“你不会以为我装逼吧?”

  他摘掉墨镜,又随意道:“防风沙,你看我这眼睛都吹红了。”他扒开右边的眼皮,斜了斜身子。

  其实是昨晚整数据到一点,看来这夜没白熬。

  吴星提醒他:“好了,我看见了。你专心开车。”

  乡道不似城市到处灯火通明,麻黑的天四下寂静,蛙叫在空旷的风里被放大,有点作案现场的感觉。

  陈邺转头看她,“你怎么跑到茶固来了,不回文集?”

  吴星眼睫跳了下:“钱理老师认识陈村长,而且文集那边已经有人做过这个项目了。”

   这里面的缘由没有他。

  陈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还好吗?”像两个经年未见的好友在进行一场浅薄又尴尬的见面寒暄,连情绪的起伏都是静谧的。

  吴星手指抠着手心,眼眶泛酸。

  “你想知道吗?”

  可是在他的传闻里,她连第一女主角都不是。

  车灯将夜晚烧出一个洞,药厂就在眼前。陈邺停了车,摁下车窗,夜晚的风灌进来,将皮肤上的黏腻驱逐。

  吴星懊恼于刚才氛围使然下情绪露怯的一瞬问出来的那句糊涂话,她扬起一个笑脸,说了声:“谢谢你送我回来。”掩饰方才的失态。

  陈邺还想说什么,李老头拿着手电筒走过来晃了晃。

  看清车里的人,笑问:“陈二,这么晚了,还过来?”

  陈邺转头看了眼吴星,她已经推开车门下车。

  只留下一个背影。

04.“我要减肥”

  下车的时候, 肩头的酸乏和想哭的冲动齐齐涌来 ,一颗泪珠吵嚷着从眼睫下面滑出来,滴在手背上,她随手抹去,有点讨厌这样的不受控。

  吴星害怕自己真的病了,盘算着明天开始要晨跑。至少将多余的精力消耗掉,不要胡思乱想。

  和陈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迫切地宣泄欲望,抚摸对方的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倾听对方的心声就分开了。

  现在再看着对方那张俊逸的脸,吴星很难放下骄矜,去倾倒苦水。

  陈邺沉默着将吴星的三包行李拎上楼,看她立在床边,掏出手机,泰然道:“你微信号没变吧?”

  吴星情绪里挤满了水分,声音嗡嗡的:“没变。你要加回来?”

  他们分手是在 3 月底,距离毕业还有整整三个月。在同一个班,即使刻意回避也难免撞上,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但也不痛快。

  分手后,她也没有立即就把陈邺拖进黑名单,为那段酸涩的感情上锁。

  而是在某个深夜从图书馆出来,越过黢黑一片的网球场时,她忽然从帆布兜里掏出手机,看着他的头像停顿了片刻,便点了删除。

  那时接近六月底,已经拍完毕业照,论文答辩也结束了。找到工作的同学有一部分已经奔赴岗位,开始培训。考研早已板上钉钉,考上的开始四处旅游,没考上的抓住最后的时间跑招聘会。

  何曼姿找了个私立学校当退路在准备事业编考试,独她成了宿舍的留守人员,不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也是大家口中还没有去向,没有未来的暂定人员。

  大四上吴星保研本校以 0.04 的分差败给了班里山东籍的学霸,十月赶着最后的尾巴报了统一招生考试,但时间太紧,加上她状态差,一战败北。

  她承认删掉陈邺微信的那个瞬间,她既有委屈,也有报复的快感,她急切地想打捞自己一把,即使那个手段十分拙劣,代价是刺伤自己。

  陈邺:“分了个手,又不是捅了对方刀子,还能装不认识?”

  “你下午就装不认识。”她垂眸盯着地板上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来,已经奄奄一息蛾子。

  陈邺修长的手指飞快敲击着屏幕,听见这话,猛然抬头:“我真没看清。”

  “哦。”她手机震动一下,是陈邺发过来的验证信息,点了通过,弹出来一个空白的对话框,他的微信名是一个英文单词,“ Janus ”,看着熟悉,但吴星专业英语学的一般,记不起来是什么。

  陈邺还在戳手机,吴星低头就看见对话框里多了一串电话号码。

  “我的新号,你记下。”

  吴星不懂他此刻的行为,但是她说不出不要。

  “你一直在这儿吗?”她拉开装被褥的编织袋拉链。

  陈邺视线盯着她脊背的线条,眼神晦涩:“嗯。”

  吴星没有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一阵沉默的尴尬之后,她说出了那句十分老土的话:“好久不见了。”

  “嗯。”

  他不大有兴致的样子。

  “你有事就走吧!”她舌头有点发麻,身体又恢复那种紧绷的状态。

  陈邺似是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沉默片刻:“好,再见。”

  等被白炽灯透射在墙壁上的影子退出去,吴星扶着门边长呼了口气,给门上了锁。

  她白天给江楠回了消息,这会两人的聊天界面又冒出几条平均时长超过四十秒的带红点的语音信息。

  她回了句“到了,正在收拾东西”,接着给何曼姿拨了个视频过去。

  电波对面的人正捧着一口小雪平锅吸溜螺蛳粉,秀丽的脸颊上有点汗珠。

  吴星想起上大学时,宿舍有接受不了螺蛳粉味道的室友,要吃就得拿着塑料凳到楼道里面去吃。

  接近午夜的女生宿舍楼道,有人捧着碗吸粉,有人倚着墙过烟瘾,还有人拿着电话在水房煲电话粥。

  她不迷恋热烈的青春,比如夜半酒醉的嘶吼,又比如宿舍楼下求爱的玫瑰阵;但总把一些细枝末节拿出来反复咀嚼,比如世界史课上的小组辩论、又比如为了她的演讲比赛,熄灯后大家字斟句酌地磨她的演讲稿,再比如几个爱情的雏鸟,为另外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出谋划策。

  而现在独她被困在过去,被困在历史文献的围墙里。无法前进,无法倒退,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失去了咀嚼功能。

  何曼姿:“给我看看住的房子怎么样?”

  吴星拿起手机绕了圈又放下,“很简单,不过好在还挺干净的。”

  “比我这花了钱的干净。”何曼姿上班的学校在市区,夹在居民楼里,连操场都小小一圈,没有多余的空间用来做教工宿舍。

  至于教育局提供的单身公寓,排队的人太多,估计到猴年马月了。

  她上班第一年为了省钱跟别人合租,第一个舍友因为总带男朋友回来,劝说无果两人闹掰,甚至惊动了警察。

  第二任舍友倒没有这个问题,但由于两人工作性质不一样,作息有差别,时间一久各种矛盾显现。后来,她实在不想再憋屈着,自己租了个小一室,房子不如之前的,但房租贵了近一倍。

  洗手台还是用水泥砌的,贴着老式的长白条瓷砖。

  她在红色的购物软件上买了一块布给遮了起来,但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吴星叨叨两句。

  她们从小镇一步一个脚印走到都市,并未如预想那般打点好生活,而是被生活给抡了个闷锤。

  何曼姿曾在搬离之前合租的出租屋时红着眼眶给吴星打过一个电话。上一任租客留在厨房灶台上的油污,还有藏在床底下的臭袜子,狭窄的浴室里泛黄的马桶,叠加在一起让她彻底失控。

  意识到自己竟然连上一个干净舒适的洗手间都没法做到,这太容易让年轻的憧憬折腰。

  也许还有那天的黄昏太寂寞。

  “你真不打算回家一趟?”何曼姿问。

  吴星把手机立在桌上收拾床铺,“回学校之前回一趟就行。”

  自从曾祖去世后,吴星对家里的眷念没有那么浓郁了。

  吴家三代行医,曾祖民国三十年便在药房当伙计。后来战争结束回乡,成了乡村赤脚大夫。到了祖父,进了学堂,在村里开了家诊所。

  吴承耀是这门手艺的第三代,真正接受过系统卫校教育。可顺风顺水了两代人的行医路,偏生在吴承耀这儿出了岔子。

  那年她家的诊所已经搬到镇上,祖父在村里守着,吴承耀携妻儿在镇上生活。那日他接诊了一个来打吊瓶的病患,结果隔天人就死了。

  家属闹上门,说吴承耀一针把人家里的顶梁柱打没了。虽然事后查实那人是有基础病,自己也没当回事。

  吴承耀算是歹运上门,赔了三十万了事。

  镇上的诊所没法再开,吴承耀一夜之间两鬓头发白了,性情也不再温良。为了家里的生计他开始转行做药材生意,也是从那之后他对吴星的要求苛刻起来。

  生怕被别人再看了笑话。

  所以她大学毕业的选择里独独没有回乡这一项,甚至为了逃离,她在吴承耀为她提交了高考志愿后,在截止时间前半个小时改了志愿。

  至今,父母都以为她是滑档到了第三志愿。

  她对父母的感情和对文集镇是一样的,清楚的知道自己曾被供养,甚至还在受文集生活经验的影响和父母的投射,但她也清楚自己受困了。

  既想回来,又想逃离。

  何曼姿劝慰:“还是要好好沟通,我们年龄也大了,跟父母斗不起。”

  “但沟通真的好难,尤其是跟我爸。”吴星摊开松软的被褥,能闻见太阳的味道,江楠应该晒过的。

  “没办法,爹没法换。”

  “所以我不想回来。”距离会让她有一种被松绑的感觉。

  何曼姿嘴唇红嘟嘟的:“不说你了,我也一样。”

  何曼姿家里兄妹两个,父母虽没电视剧里樊胜美爸妈那般恶劣,甚至受“恩赐”跟哥哥一样有了受教育的机会。

  但他们始终无法成为她的后盾,长大的女孩没有家,始终要泼出去。

  “我已经放弃幻想了,他们对我最大的好就是不向我索取什么。”何曼姿被辣的通红的脸蛋笑着,“这样也挺自由的不是嘛?”

  “不要搞这么苦情的桥段。”吴星将手里的被单掖到墙角。

  何曼姿笑:“还是跟你吐槽狗男人。”

  相亲相到曾经暗恋对象的桥段也发生在了何曼姿身上,两人谈了有几个月了。

  “昨晚又吵架了,今天冷战了一天。他现在就跟打卡似的,早上一句‘起床了’,饭点一句‘吃饭了’,其他多余的话也没。”

  吴星不知该怎么安慰,问:“这次为什么吵?”

  “怎么说呢?还就那些呗,我觉得他一点都不用心,他觉得我太较真。”两人同城异地恋,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原本一个拥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反复的口头确认,结果弄得一身泥泞。

  “他说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可我根本就不闲啊!很多时间都是专门为他空出来的,我是想好好谈的,但总感觉他是在完任务,目标不是幸福,而是结婚。”

  “既然这样,那你也专注你自己的事,不要把心思全放在他身上。”

  何曼姿苦恼:“我现在能明白不好的感情是在做减法的,也许我对他没感觉了,就可以做到不关注他吧!”

  吴星叹气:“好矛盾,谈恋爱你说要是不麻烦、不反复去触碰对方,那谈个什么劲。可好像又都害怕向对方敞开自己。”

  何曼姿摇头:“我那位是不屑跟我敞开自己。天天在学校吃领导画的饼,什么活动都是 35 岁以下的年轻教师。末了还要吃爱情的苦,我现在真的感觉自己每天都面黄肌瘦的。”

  “你能不能给我点积极的能量?”吴星笑斥她,将套好的被子铺好在床上。

  何曼姿嘿嘿笑:“那继续给你讲办公室八卦,让你乐呵乐呵?”

  吴星刚要笑说“好”,就听见有人敲门。

  她放下手里的活,隔着门警惕地问了声:“谁?”

  “是我。”陈邺的声音。

  吴星一惊,手比脑袋快,打开门,外面的人面上挂着月光,有点冷清,一手抄着兜,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一大包零食,塞给她。

  “别人给我的,这玩意我吃不了,给你。”

  吴星想起白天他说的话,闷声道:“我要减肥。”

  陈邺扶额,顿了会道:“我只是说你比之前胖了,不是难看的意思。”

  “哦,”她问:“ 谁给你的? ”

  陈邺眼神散漫:“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李老头可爱吃这进口零食。”

  夜风把他的头发往前吹,一副放学后的男高无所屌谓的样子。吴星伸手接过:“那我有机会请你吃饭。”

  陈邺诧异看她一眼,“随你,走了。”

  他腿很长,没费几秒就拐下楼梯,看不见了。

  何曼姿在电话里嚷嚷:“谁啊?听声蛮熟悉。”

  “陈邺。”

  何曼姿脸上的笑僵住:“这么快就碰上了?”

  “嗯,我也没想到。”吴星重新锁上门,从包里翻出睡衣换上。

  何曼姿摇头:“你这话需要打个问号,当时你说要去舟曲的时候我就想过你是不是因为他......”

  “不是。”吴星反驳。

  “好好好,不是。”何曼姿问,“那他刚刚来干嘛?”

  “送吃的。”

  “哇,快看看什么好吃的。”

  “你饿死鬼转世。”不过她确实饿了,吴星打开袋子,里面种类很多,但看着都是很健康的零食,像给小孩子准备的。

  何曼姿躺床上慨叹:“多希望我们现在是大一,我想重来一遍。”

  吴星也想,如果重来一遍,遗憾会不会少一点?在书写那段沉寂又炙热的岁月时,他们的笔法会不会更成熟些。

05.“她叫我学长。”*

  2016 年的夏天,吴星从家里坐火车去沈阳。加上中转的时间,整整走了两天一夜。但那时候比起离家的感伤,她更多的是对未知的忐忑和骐骥。

  班里的同学在网上看到录取信息后已经张罗着建了群,素未谋面、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在群里爆照说着不着调的话。

  吴星期待大家见光死的一瞬。

  但没想到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社死的是她。

  临行前,江楠带着她去理发,结果理发的阿姨审美过于单一,导致吴星只能顶着一头比锅盖沿还齐的刘海去学校。

  再加上火车上两天,头发贴着头皮,跟青春靓丽毫不沾边了。

  正赶上大学开学高峰,火车站门口设有好几所学校的接待处。

  乘了学校的大巴到学校已经接近中午,盛大的校园建设很宏大。沿着校门口的主道进去里面设有一排各学院的接待点。

  吴星看见他们学院的牌子拖着箱子穿过人流往前挤,迎面过来两个瘦高的男生,其中一个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在眼睫上压出一道阴影。

  侧脸冷峻,眉眼里藏着慵懒,双手插着兜,两人视线短暂碰撞一下,他把目光放在站在吴星后面的女孩身上,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陈邺。

  但是他看见的是跟着她一起出现的郭卉岩。

  吴星无措地搓了下前额的刘海,咬了咬唇。

  和陈邺一起来的男孩大大咧咧,问她:“你是不是历史院的?”

  “是。”

  “走,我帮你拿行李。”

  “那个......学长,我自己来吧!我箱子有点重。”她箱子里衣服没装几件,装着两方大砚台还有一些暑假没有看完的书。吴星属于用习惯的东西一定要带在身边的人,不管用不用得着。

  王清风扑哧一声笑出来,朝那边的男生喊话:“喂,陈邺。她叫我学长。”

  越过她去接后面女孩的陈邺回头看了眼,又看见吴星惴惴的眼神,还是觉得这姑娘好傻,一本正经的表情跟她的刘海一样。

  吴星诧异,一双眼睛绷得溜圆。

  说话声音有点结巴:“我......该怎么称呼你?”

  吴承耀跟在后面,王清风看见有家长在,也不好戏弄吴星,笑说:“我们也是新生,提前到了,做志愿者来接同学。所以,你叫我名字就好了,王清风,清风徐来。”

  “抱歉,我刚刚以为......”电视里出现这种场景,一般都是想要来搭讪学妹的学长凑上来,吴星有点尴尬。

  王清风肩头鼓鼓的,应该有健身,前额的头发挑染了一点黄色,他继续笑:“没事,你叫学长我也爱听。”

  “没有。”吴星摆手,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有点窘迫。

  王清风问她:“你历史还是旅管?”

  “历史。”

  “呦,真巧,我两也是历史。”

  吴星偏头朝陈邺的方向看了眼,他跟那女孩不知说了什么,嘴角上扬。女孩脸上也挂着大方明媚的笑,就连那件白色齐膝连衣裙的裙摆瞧着都很张扬。

  吴星腼腆一笑:“谢谢你们,我买水给你们。”

  王清风又被吴星逗笑了,“先欠着。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先喝免费的。”

  他在接待处拿了两瓶水递给吴星和吴承耀,又领着他们做了登记,拿了宿舍的钥匙,还把行李帮忙扛上了楼。

  吴星再看见他们是辅导员通知去三舍楼下领军训服的时候。

  吴承耀在外面定了酒店,吴星觉得跟他待一起别扭,到校的当天就住进了宿舍。

  她们是六人寝的上床下桌,她去的时候三个床铺已经有人了,一个高个的山东女生在铺床,两人略显生硬地打了招呼便各自忙活。

  吴承耀站在地上跟对方的家长闲谈。

  其余两个是东北的,性格明显活络,且都是独生女。铺床擦桌子的工作都是爸爸在干。

  谢柠闲的无聊,问吴星:“你有没有见过我们同学?”

  吴星想起在接待处碰见的陈邺和王清风,点点头:“嗯,碰见了两个。”

  “谁?”

  “王清风和......”她还没有来得及说陈邺,谢柠就惊叫一声,问:“长得帅吗?不会他群里发的那张照片真是他本人的吧?”

  谢柠妈妈听见瞪了她一眼:“这才刚开学你脑袋里就想些不正经的。”

  “我这提前掌握局势。”谢柠跟她母亲的相处是很轻快的,两人并不避讳这个话题。她妈妈的讳言也是看在有其他家长在,才有所保留。

  吴星抖了抖被子:“那个照片应该是他,看着还挺帅的。”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往吴承耀的方向瞥了眼。

  他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也许有但并未表现出来。

  他是个在外人面前十分擅于伪装的人,总给人一种通情达理,大气的感觉。

  但是他所有的吹毛求疵几乎都留给了吴星和江楠,事事要求严格。

  谢柠划着手机翻聊天记录:“他说话贼搞笑,你在不在群里?”

  “嗯。”

  “天天跟他在群里打嘴仗那个就是我。”

  吴星想起那个群里最活跃的两个人,谢柠倒是现实跟网络世界里高度重叠。

  她脑海里忽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叫陈邺的男生有没有在群里说话,他的 QQ 号是哪一个?

  “你们见没见那个叫郭卉岩的?”

  吴星摇摇头,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在她后面的白裙子女孩就是郭卉岩。

  铺好床在床边溜着的杨一航说:“我早上在报道的地方领宿舍钥匙的时候看见了。”

  “怎么样,怎么样?”谢柠性急。

  “长得挺好看,其他的不知道。”杨一航温吞道。

  谢柠轻哼一声:“估计又是个公主,看群里的聊天记录都能猜个七八成。”

  谢柠被她妈捶了一拳:“你能不能着点调,一天天就你事事的。连人姑娘面都没见着就胡言乱语,小心你舌头撅掉。”

  谢柠白眼:“你再这样,我学校有什么事都不跟你说了。”

  事实证明,谢柠根本做不到,她总能将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她妈,就连在食堂碰见一个长得帅的男生这种小事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

  跟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柠是在表达爱,而她是在逃避中寻找还能被爱的契机。

  吴承耀回去的那个早上,两人一言不发坐在离学校不远的市场门口吃早餐。

  夏末的沈阳,太阳依旧早起,四点钟天已大亮,那会已经艳阳高照,但是吴星总觉得有点闷沉沉的感觉。

  不够透亮。

  她啃了一块鸡蛋煎饼,配了一个小米粥。吴承耀在吃豆腐脑,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形高大,穿一件烟灰色的短袖衬衫,看不出是个商人,脸上没有表情,吴星有点怕他,很安静地进食。

  吃完结了账,他随手招了辆出租车,坐进去之前回头看吴星,欲言又止。

  吴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侧影,才隐约有了点离家的难过。

  “虽然上了大学,还是学习为重。跟那些男生保持距离,什么阶段做什么事,不要让自己后悔。”

  吴星视线没法直视他,转移到他肩膀上:“我知道了。”

  “记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懂的地方就问,没钱了提前打电话。”

  “好。”

  她目送着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将吴承耀带走,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一个被关到更大笼子里的斗兽,能自由地舒展筋骨,但还是逃不出牢笼。

  因为她曾一度将吴承耀若有似无表达出来的生活感悟奉为真理,匍匐在其面前,获取给养也从里面挑拣爱意。

  她刚回到学校,下午的安排就出来了。

  去领军训服的时候吴星、谢柠还有杨一航一起去的。杨一航的身高接近一米八,吴星站在她面前也有点小鸟依人的感觉。

  陈邺和几个男生一起给大家分发军训服,他今天没有戴帽子,蓬松的头发在阳光下被打薄,随着动作在跳跃,额头和眉心都挂了汗珠,他随手将前额的发往后一抓,吴星赶紧别开眼。

  听见有人叫“郭卉岩”,她好奇回头去看,熟悉的身影,原来昨天跟她一起坐了一路火车,跟她前后脚出站,又一起到校被陈邺接到的女生就是她。

  她悄悄将额前的齐刘海拨了拨,想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板正。

  心里发誓,一旦长长一丢丢,她就把它绑到后面,收回留给它的前额这个专属位置。

  轮到她领衣服,陈邺问:“你穿什么码?”

  “165。”

  “不大?”

  “我平常穿这个码。”

  陈邺伸手去地上的绿色麻袋里面扒拉,没有再纠结她衣服的尺寸,只是叮嘱:“看合适了,不好换。”

  “好。”她伸手去拿衣服的时候葱白微凉的指尖碰到他的骨节,滚烫的、不敢让人直视的,她赶忙逃到一边等其他室友。

  盛大的军训报道完第二天就开始了,几天后大家已经玩开,没了初见的拘谨。

  晚上历史院的同学们围坐一圈搞一些娱乐活动,有人表演才艺,徐徐微风将军训后的汗渍风干。

  有天晚上,他们队的教练搞了个跟男生单挑的项目—摔跤。陈邺他们宿舍几个室友起哄,王清风声音最大,陈邺无奈打了头阵。

  他脱了外面的军训服,里面穿着白色的短袖。原本他想把军训服扔给王清风的,但郭卉岩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陈邺,我帮你拿着。”

  吴星看着那件衣服在她面前划过一道抛物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郭卉岩的手里。

  她的口鼻在那个过于短暂的瞬间似乎已经染上了他的气味。

  谢柠兴奋:“陈邺看着跟细狗似的,没想到这么猛。还有他估计八成跟郭搞一起了,切,要不要这么着急,都不考察考察的,草率。”

  吴星手里捏着军训帽,心湖里掉落了一颗水珠,慢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没应声,认真看着面前对峙的两人。

  不过教练不愧是教练,陈邺握着他胳膊撑了几个回合,还是败下阵来。他脚步没顶住往后退了下,在差点要踩到吴星的时候他收住脚步,但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到了一旁的草坪上。

  吴星惊慌之下拽住他手,掌心贴着他手背,视线紧锁着他跟地面肌肤相亲的地方,看见没有硬物,才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陈邺原本没觉得丢脸,被吴星盯着一看,突觉有点别扭,借着她手劲站起来,拍了拍土,“没事,谢了。”

  再后面,大家的斗志被激发,派出了旅管一个藏族的同学。人高马大的格桑站在教练面前就比他高一个头,才两个回合,教练被格桑举起放倒在地。

  欢呼声震耳欲聋,吴星转眸去看坐在郭卉岩边上的陈邺,他双手往后撑在地面上,脸上挂着疏懒的笑。

  吴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下意识在人群里去找他,站军姿的时候、踢正步的时候、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训练的间歇闲谈的时候。

  她上高中的时候家里盯得紧,完全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尤其是在她发现吴承耀偷偷撬开她密码本后,更是给自己设置了一道心理防线。

  像赌气一般的自证,在班里也只跟女孩们来往。她也收到过别人含蓄的表白纸条,她给人回了一封长信,信里细数了对方的优点后,又说了那句拒绝万金油:我高中不谈恋爱。

  而陈邺的松散和随性毫不费力就俘获了她。

  吴星警告自己,她只是喜欢他的气质,但没办法,那个气质独一份,在一个叫陈邺的男孩身上。

  且循循善诱。

06.“我有那么虚吗?”

  夜里,吴星不适应陌生的环境,加上有点失眠睡着已是两点。

  这会身上附着了一层薄薄的凉意,她收了收被子,两只脚搅在一起。但是睡意又被白噪音搅乱,鸡鸣声、狗叫声、村里喇叭里的颂歌,以及不厌其烦的“布谷布谷”声,甚至里面还夹杂了一两声列车划过轨道的轰鸣声。

  她索性扯掉被子,拉开窗帘下巴抵在窗户沿边往外看。山野的清晨像着色均匀的水墨画,比黄昏给人的冲击更强烈。

  是一种新生的哀鸣。

  清荷村这地方不是山,也不是平原,跌落在一个盆地里。

  她滑动窗户,开了一个小缝,吸了一口凉气,鼻腔开始苏醒。缭绕的烟雾吃掉了平缓的山头,只能隐约中窥见其真身。葱绿的树木身上挂着雾气,水润润的。

  太阳在试图突破云层和地平线设置的障碍,她揉了揉昨天走路太多导致还在酸疼的肌肉。

  换了身单薄的立领冲锋衣,吴星计划先去摸清洗漱的地方,再随便晃荡着找点吃的。

  她大可以无所事事几天。

  但是长时间有计划且高强度的学习习惯养成后,她现在偶尔追个剧、刷刷手机都觉得罪恶。

  仿佛只有把计划表上的 to do list 一项项勾掉她的人生才能和有用划等号。

  就像 即使没有具体的事要做。但是她已经为自己设置了几个隐性任务,比如晨跑、比如读 50 页的文献。

  吴星拉开门,斜眼过去能看见药厂大门有电动车大军进来,但是这栋楼人很少,只有一楼能看见几个女工的身影。

  二楼空荡荡的,她正探着脑袋四处乱看的时候,她隔壁的房门打开。

  陈邺穿着件灰色的坎肩短袖,下面一件黑色的短裤就那么出来了。他睡眼惺忪地刨了两下脑袋,将有点凌乱的头发抓到后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吴星眼角瞥见,无端想起以前在他睡着时,她偷偷印在他额前的吻,淡淡的护肤品的清香被他皮肤的味道融化,让她安心。

  陈邺看她因惊吓而睁大的瞳孔,懒洋洋道:“怎么?不认识我?”

  吴星没有搭理他这个明显的开场白,反问:“你怎么在这?”

  “喏,住这。”

  她诧异:“那你昨天怎么没说?”

  他当然不会说,他是昨晚连夜搬过来的。

  “你也没问。”陈邺手握着铁红色的栏杆伸了下腰,短袖抽起一截,露出一截劲腰。

  吴星移开视线,失神望着远处。

  她心里乱糟糟的,就像这次来清荷村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一样。她应该让过去就此销声匿迹,又偏没日没夜把回忆抽出来细数,生怕忘了哪个能慰藉她的瞬间。

  就像一团打了结的毛线,她不停去解,但是缠绕着的部分却越来越紧,都勒疼了她。

  陈邺看她不语,心里打鼓,“别多想,最近村里事情多,我住的近点上班方便。”

  吴星打量他,仿佛真在辨别这句话的真假。

  晨光从绵延的山脊冒出,暖黄色的光照过来中和了吴星此刻冷白调的皮肤,她微卷的长发扎成一束在脑后,浓密的头发散发着茶棕色的光泽,长睫扑闪,陈邺喉头滚了滚,挪开视线。

  吴星问:“你在村里做什么工作?”

  这是见面后她对他的第一次打探,陈邺心想她良心还没被狗吃干净。

  “党支部书记。”

  她摇头,不太明白这些,但她心里总觉得村长才是一个村里的权利核心。

  陈邺看她表情困惑,纠结、又有些奇怪,“你别不拿村干部当干部。”

  “我没,”吴星视线里的云雾被驱散,“是不是村长?”

  “不一样。”陈邺说。

  吴星掐了下自己右手的虎口位置:“蛮好的,至少是做了你自己 想做的事。”

  陈邺侧身去看她,两人之间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说的话却越来越危险。

  陈邺问:“你呢?怎么样?在老钱手底下读研感觉如何?他应该还蛮好说话吧?”

  说完,他真想拿塑料胶带把自己的嘴封上,也接受不了这么笨拙的自己。明知那对吴星来说是个伤口,却偏要去揭。

  果然,她眼眸垂下,若有所思。

  片刻后说:“我走了,去跑步。”

  临了还看着他咬了两个字:“减肥。”

  吴星越过他,穿过长长的廊道下楼。

  在陈邺面前,她总有种相形见绌的感觉。

  上学的时候他即使不热衷于学习,但也能轻易就俘获某个老师的“芳心”。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有灵性。

  她现在的导师本科时给他们教过文化史,考察课的结课论文字数要求在 3000+,但他提前放话,谁要能写到他心坎上,真写出东西,就是几百字也行。

  陈邺那门课的论文拿了最高分,他也当真就写了几百字。后来有同学笑说他是靠着跟老钱在厕所一起吸烟的交情得了那么个分数,别人这么说,他自己也笑着承认。

  但吴星从来不这么认为,她认可他的智慧。

  学文的人最怕别人评价自己没“悟性”。不是聪明,不是努力,也不是敏捷的思维能力,就是一种你怎么去攀附也没法掌握的东西。

  上学的时候,老师们都会说自己喜欢踏实沉稳的学生。恰恰,吴星就是这样。但他们的夸赞后面都带着一个“但”字,'但这孩子悟性不高,太死板', 多少有点为她写好上限的架势。

  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逃脱这样的评价机制,甚至最近有点气馁的倾向。

  而陈邺正好相反,他的游刃有余让吴星迷狂也让她自惭形秽。

  三年前他们本科毕业的时候,新闻报道高校毕业生数量较之前增长 40w,达到了八百多万。

  但是盛大的学生要找到一个“体面穷”的工作并非要攀梯摘星。

  可陈邺那样一个看似无拘无束的人,偏偏打破所有人的预设回乡了。

  即便吴星心里千万遍盼他好,但也想过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可 他即使待在这一方盆地里也依旧少年意气风发。

  这样的境况与她的失控和局促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承认自己无法坦然接受依旧存在于两人之间,她怎么去试图掩盖,也掩盖不去的差距。

  她就像一个吸血鬼,而他是在人世间纵情的野鹤。

  一明一暗。

ℨℌ  她只好逃走。

  陈邺回屋捯饬自己,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刚把板鞋套脚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他耳朵竖了竖,拿出手机拨了吴星微信的语音电话。

  她接起已经是十几秒后了,陈邺问:“刚才是不是你喊了一声?”

  “嗯。”

  “在哪儿?”

  吴星左手撑着身子抬头看了看,茫然:“我也不知道,出了厂门,我就沿着左侧的这条小路一直往靠近铁轨的方向走了。这里的路有点难走......”

  “是不是脚崴了。”

  吴星判断不出来:“摔到水渠里了,应该没事,我刚才就是吓着了。”

  不在乡下生活,对突然出现在眼前,浑身麻麻赖赖,疙瘩满身的癞蛤蟆她本能恐惧尖叫,脚下被草泥一滑,整个人就翻倒了。

  陈邺闷声:“你等着,别动。”

  “我应该可以自己动。”吴星试探着往起来站,手掌也被水渠里的石子磨破了皮。

  陈邺从厂里的后门绕出去,很快就看见不远处的吴星,跛着一只脚表演金鸡独立。

  他挂了电话,快步上前,“伤哪儿了?”

  他不由分说蹲下身子握住她那条悬空的小腿,吴星被他这么一拉,重心不稳,倒在了他背上。胸口压在他肩膀上,脸唰一下红透了。

  她推了下陈邺:“你稍微轻点,我没事。”

  陈邺不想理会她的矫情,“流血了,划破这么大口子你说没事,你当你自己是钢铁侠。”

  吴星手撑在他肩膀,回头去看,果然脚踝的位置不断往出渗血,但她刚才真是一点都没感到异样,这会看见血才后知后觉的疼。

  可仅一瞬,疼痛被慌乱掩盖,她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环着陈邺的后颈,身体半蹲着,屁股的重力压在他的手臂上,那触感越来越清晰,再加上微微低头就能看见他白净面孔上的微张的唇瓣和挺直的鼻梁。

  吴星撇开脸,“你先把我放开,我自己能站得住。”

  陈邺绷着的脸上挑起一抹戏谑,果真松手,放开吴星。她受伤的脚尖垫在地上,摇晃几下,才保持身体平衡。

  受他两之间低气压的影响,旷野的晨风也变得尴尬扭曲,在田间地头横冲乱撞。

  “你这样防着我有意思吗?”陈邺睥睨她。

  吴星试探着将脚后跟贴在满是碎石的地面,声音因吸食晨雾而变得清凉:“我没防着你,只是不想麻烦你。”

  “麻烦?”陈邺视线转向远处,“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就算不是你,换了其他同学来,我也一样照顾。”

  吴星愣了下,眼周神经有点肿胀:“知道了,谢谢。”

  她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血液流到了白色的袜口,看着触目惊心。

  陈邺眉心紧蹙,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蹲下,“上来,我背你去上药,看着应该是被拉拉藤割伤了。”他语气不算好,但比之前柔和了。

  吴星不再矜持,往前跳了下,双手攀上他肩膀,明明是被腾空背起来了,但她总觉得自己是安安稳稳地落地了,长日来的焦躁没了劲头,泄了气。

  走了一段,她说:“你要是累了就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一截。”

  陈邺回头,吴星没来得及躲开,刚说完话还没合上的唇瓣印在他侧脸,她缩了缩脖子,脑袋尽量往后。

  气氛更尴尬了。

  陈邺却是轻笑:“我有那么虚吗?这才走了几步路。”

  吴星摇头:“我只是提议,对你的身体素质没有任何质疑。”

  “哦。”

  沉默,又是沉默。

  蓝天水洗了一般清澈,早晨的凉意慢慢变得焦灼。田野里的一切舒展着筋骨,连带着人的心情也通畅了不少。

  吴星并没有走远,就在药厂背面。陈邺背着她从后门进去,吴星问他:“你毕业后一直在这儿吗?”

  “嗯。”

  “难怪这么熟。”她自言自语。

  陈邺解释:“我老家就在清荷村,上中学前一直跟我爷爷奶奶在村里住。”

  “你以前没说过。”

  谈恋爱要说这些吗?他也不知道,但是这么一想他们真的对彼此知之甚少。

  陈邺:“你也没跟我说过你有一个关系那么好,做你备胎的发小。”

  吴星攀着他肩膀的手松了下:“你言过了。” 她仿佛一脚踢了空,止住了打探他生活的欲望。

  超低气压保持了一会,陈邺率先破冰:“你先好好休息几天,把伤养好。调研的事等你好了我给你筛人,能省很多功夫。”

  “你忙你的事,我和陈梅、陈锋他们一起商量。”

  “他都多少年没在村里生活了,了解的能有我多?”陈邺握拳的手臂把从他背上往下滑的吴星往上颠了颠。

  吴星想说那好吧,既然他这么热情,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他的态度真的让人难以捉摸,比英国的天气还难伺候。

  突然,一辆在小乡镇少见的豪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驾驶位上的人落下车窗,一个跟陈邺略相似但是更年长、沉重一些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问:“你这是干嘛?”

  陈邺脸色淡淡的:“没什么,不关你事。”

  “她受伤了?”男人又问,视线落在吴星身上打量。

  吴星微微颔首,脸上有些烧,她猜测车里的人应该是陈邺的哥哥。

  但是据她了解的,陈邺只有一个亲妹妹,他刚上大一的时候还是家里的独苗,结果寒假回去家里突然多了个奶娃。

  原来陈邺高考前他妈就怀了二胎,他高中在县里读的,那时候奶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陪读,他有快半年的时间没怎么见着他妈,后来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又忙着跟同学出去旅游根本没发现问题。

  陈邺“嗯”了声,继续往前走。

  车上的人下来,没有熄火。

  “我送你们去医院。”

  陈邺回头,“不需要,我带她去宝叔那擦点药。”

  后面的人没再追过来,吴星以为他会继续保持沉默,但陈邺主动解释:“我堂哥,亲的,一个爷爷的孙子。”

  想起刚才那人的装束,吴星问:“他是这儿的老板吗?”

07.“听腻了。”

  陈邺对这个话题的兴趣明显不浓,“算是吧!”

  吴星趴在他背后无端揣摩他刚才一闪而过的不快,不由想到,也许陈邺回乡这件事并非她想的那么美妙,他是怎么说服家人的,在这个过程中又受到了多少质疑。

  也许有人将他看成了逃兵,尤其是有他堂哥这么光鲜的一个参照物后。

  她轻咳了下,一本正经道:“你现在这个工作很有意义的。”

  陈邺皱眉,不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好端端的说什么?”

  “啊......”她支吾,“就是你看大家现在都往城里跑,愿意留在村里已经很了不起了。”

  陈邺眉头更深了,他回头看吴星:“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伸直脖子摇了摇头,“你走快点,不然我的血要流干了。”

  “那倒不至于。”

  陈邺觉得她莫名其妙,但是脚底下步子放快了。

  一路上没少迎接打量的目光,甚至有人问陈邺背的是不是女朋友?他都笑着否决,还戏说:“你们但凡看见我带回来个女的都说是我女朋友,我名声都要臭了。”

  路上的嬢嬢们即使听了他的解释,眼角还是笑眯眯的,仿佛发现了什么奸情,吴星将衣服的领子拉高,遮住半张脸。

  她嘀咕:“你也太受欢迎了吧!师-奶-杀-手。”

  “我完全不介意你成为这其中的一员。”陈邺背着她穿过昨天去过的那排建筑,她看见“清荷村党群服务中心”几个大字将碧蓝的天嵌出了几块痕迹。

  天空像是翻转过来的海,她胸口跳动的鲜活因为他刚才这句话也变得空旷和晕乎乎。

  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他总能信手拈来,吴星不想去对付,在他后背装死。

  陈邺没听见后背上人的动静,忽觉自己的无耻。那句话怎么听都像:我很寂寞,你快来爱我。

  但是面对感情状况不详的前女友,他没有任何想法,就算有也得赶紧掐灭了。

  从村部的水泥路右侧的岔口进去,走大约不到一百米就是宝叔家,他家门前栽了几颗梨树,上面零星挂了几颗果。

  栅栏后面有一间漆成淡绿色的房子,陈邺扯着嗓子喊了声:“宝叔。”

  没有人应。

  他走近又喊了声,木门被推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耄耋老人,头发、胡须都剃得干干净净,耷拉下来的眼皮遮盖了眼睛的一半,身上穿着件青灰色的侧边带盘扣的上衣。

  手上拿着一把晒干的药材,眉头皱着,嘴里一口烤瓷牙将嘴巴撑开一个合不上的缝隙。

  “宝叔,你给抹点药。”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很大。

  吴星将大学生的礼貌贯彻的很好,扯了下陈邺的袖子,“喂,你说话小点声。”

  陈邺放下她,看傻子般瞟了一眼吴星:“他耳背,小声听不见。”

  吴星被揶回来,她拍了下嘴巴:“呸呸,我多嘴了。”

  陈邺被她动作逗乐,喉间溢出一声笑,他过去在台阶上取下一把自制的小靠背椅:“坐下,等他给你看。”

  宝叔进屋一会又出来,他走路已经有点颤巍巍,吴星想起曾祖。他也是在这样的一方院子里,延宕着他的生命,直到再也无法迈出那间房门。

  他在台阶上坐下,始终无言。干枯的手拧开一个白色的大药罐,从里面夹出一团浸泡成姜黄色的消毒棉球在吴星的伤处涂抹,一阵淡淡的凉意。

  这种消毒棉球乡村的赤脚医生都是自制的,吴星以前也趴在曾祖的药柜前帮他撕棉球。

  涂抹完消毒液,伤处清晰可见。宝叔拧开另一个药罐,从里面舀了一点粉末出来敷在吴星的伤处。他一语不发地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直到要起身的时候他才开口,话是对陈邺说的。

  “陈二,我的唱戏机坏了,在里屋,你给我看看。”

  一会的功夫,陈邺已经坐在老式的药碾子边把里面的混合药材碾成了粉末,吴星无端眼眶有点湿,想起曾祖也总坐在院前碾药。

  她上初中之前一直在村里,那算得上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光景了。

  每日调皮捣蛋,抓了黑乎乎的蝌蚪扔进曾祖种着荷花的鱼池里,后来某天雨后鱼池里跑进去一只青蛙,曾祖骗吴星说是她那只蝌蚪变的;在他的药碾子里放上红艳艳的干辣椒;用他写药方的笔墨练毛笔字,看着他给人号脉......

  这一切都跟着他的呼吸停止了。

  陈邺拿了唱戏机出来,就着阳光鼓捣一会,依旧大声:“内存卡识别不了了,你等明天我给你换一个。”

  宝叔在分装药粉,“戏也换些新的,那些听腻了。”

  “好。”

  陈邺拔掉唱戏机里的内存卡,抬头就看见吴星视线紧锁着他,他一愣:“你干嘛?”脑袋不自然地偏向一边,“你这样容易制造误会。”

  她大笑也行,大哭也行,这样欲说还休的眼神他实在受不了。

  仿佛对他有多眷恋似的。

  吴星抠了抠拇指:“我想起我曾祖了。陈邺,你说你老了会不会和宝叔一样?”宝叔和曾祖是一样的。

  陈邺脸上无笑,“宝叔都秃了,我的颜值怎么还要再上一个档次吧!”

  “你也太小气了,”吴星用手给她的伤处扇风,“这村里估计没人敢和你争颜值担当。不过你那个弟弟,哦,不对,应该是侄子,他长得也不赖,看来你们家族基因挺好。”

  陈邺听她夸陈锋,脸上的寒气更甚:“你这见一个喜欢一个,不怕你窦哥哥吃醋?”

  他仗着一句玩笑话,撕开对她的控诉。

  分手后的日子就好像是在戒瘾,每每抓起手机打开聊天软件就会点开她的头像,也是点开才会惊觉不能再给她发消息。

  快要离校的时候,他有次看见吴星一个人在人工湖的木栈道上发呆,没忍住发了个消息过去,但是红色的感叹号穿透他的瞳孔,还来了个回旋镖。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脑袋发懵,也觉得自己犯贱,更是发誓这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不做舔狗。

  吴星脸上的红云因为他的话一瞬散去,冷白的肌肤变成惨白。

  眼睫朝下压了压,然后抬眸挤出一抹生涩的笑:“你知道就好,那离我远点,小心我又缠上你。”

  陈邺下意识想去握住她胳膊,但吴星快他一步起身。落在梨树上偷食的鸟雀受了惊,扑哧着膀子逃走,摇摆的树枝把气氛搅得浑浊。

  他跟着起身:“我送你回去。”

  吴星没有说话,垫着脚尖兀自往前走。其实除了一点淤青和那条划破的口子,并无大碍。她只是久违地想靠近他,汲取点能量。

  谁想弄巧成拙。

  陈邺拉住她胳膊,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吴星抽出手臂,摇头:“你不用道歉,就当我还你了。”因为分手是她提的,为此她一直都背着一个道德上的包袱。

  陈邺长腿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面色凝重,胸膛微微起伏:“你说分手就分手,现在你说还清就还清了。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吴星揣在衣兜里的手磋磨着内兜的网面:“我三年前就给过你了。”

  “窦正礼?”

  吴星低头不语,他诘问:“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你明知我在。”

  所以,为什么呢?

  钱老师挑出两个地方供她选择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犹疑就偏向了茶固。那个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侥幸碰上他,再续前缘?

  她有那么贪心吗?

  她很混乱:“我来这的原因很多,我也不否认因为在你口中听到过这个地方,当时第一反应就选了。但是那又能代表什么?我们分手难道不是因为不够爱吗?”

  无法彼此信任。

  甚至让她觉得失去他要比拥有他更轻便。

  陈邺哽住,气息变重,让到路边。她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比起移情别恋第三者,“我们不够爱”意味着他在她面前没有了魅力,而不是因为她的滥情。

  真正刺中了他。

  吴星想走,他又将人扯住,沉默了片刻,直到路上驶过来一辆电动三轮车,他跟那人攀谈了几句,就把她交代给对方了。

  车上的女人戴着一个水红色的头巾,把寂静的空气烧出了点滋滋的动静,她笑着叫吴星上车。

  硬化过的水泥路面早已不会如往昔的石子路那般跌宕,但她心里却不平整,一点点磨得眼眶、鼻头都酸疼。

  阿姨闲聊:“女子,你跟我们小陈书记咋认识的?”

  “我们是大学同学。”她如实说。

  “同学好啊,知根知底的。怎么没处成对象?”

  她抿唇笑了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阿姨的车速很稳:“我们给他介绍他都看不上,说要找个能谈得来的。你们都受过教育,应该能有共同语言的呀!”

  “他我们看着长大的,聪明、灵性,虽说现在回村了,但是个人发展是一点都没落下,身体好,就没见他怎么生过病。长得也好,能说会道的,去年还被县里表彰了。”

  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陈邺,跟夸自己孩子似的,满脸骄傲。

  吴星附和着点头。

  阿姨把车停在药厂的门口,放吴星下车,她说:“你要是喜欢,我给你制造机会,现在又不像以前女孩子要等着男人来追,女人也要主动追求自己的幸福。”

  吴星道了谢,回身进了厂。李老头看见她跛着脚进来嘴里唏嘘,“这要命,咋弄得?”

  “不小心摔了。”

  “粗心,出去还是要仔细些。”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水烟卷,吴星心里暖了许多。

  “好,我下回小心些。”

  她拖着步子上楼,在楼道的另一端找到了洗手间。漱了口,洗了把脸,手上的划痕渗了水,一点点疼。

  她躺在床上点开陈邺的朋友圈,灰色的横线将她阻挡住:朋友仅展示最近一个月的朋友圈。

  吴星放下手机,右手的胳膊遮住眼球,转了个身,双腿弯曲蜷缩起来。窗户外面是田野,帘子开着,光影斑驳。

  她在自己圈出的黑暗里,任由眼角滑落的液体把枕头打湿。

08.“色诱陈邺”

  压在手臂下面的手机嗡嗡震动,吴星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昨天没有接江楠的电话,她以为吴承耀会打电话来质问,有点害怕。

  在她意识到和父亲之间这种病态的亲子关系后,曾经鼓起勇气给吴承耀写过一封长信。写信的缘起是吴星二战备考的时候拒绝回家,想在外面租房子来复习。为了不让吴承耀以经济支持“要挟”她,她还找了个家教来辅导一个快要参加会考的初中生。

  因为这件事,吴承耀发了很大的脾气。

  但他的脾气不是破口大骂或者摔东西,他依旧秉持着当大夫时的儒雅。但是他斜睨着眼说出的话句句见血。

  “如果你自己有那么能干,保研为什么失败?”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也不会再管你了,随便你要往东还是要往西。”

  扔下两句话,他就开始冷暴力,对她,对江楠。

  某天,吴星带家教回来,窝在学校边三十平的老旧居民楼里,就着月夜给吴承耀敲了一封 3000 字的信,她把盘踞在脑海里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节点都梳理出来,又一点点抠下自己的爱恨为其加了注解。

  她想清楚明白的告诉他,过往吴承耀留给她的痛点泪点,又十分卑微讨好地表达了自己的崇敬和爱意,希望能与他和解。

  信发出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是缺氧的。

  这样的行为对吴星来说不容易,她要剖开自己,看到那些敏感、自卑、别扭、胆怯的源头,又一点点进行自我缝合。

  旷日持久的。

  但最后她得到的回复是:“我对你不好?你自己没本事,开始把责任推卸给父母?为什么 xxx 没有你这种想法。我对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在吴承耀看来,吴星袒露自己是抱怨,抱怨就意味着不知足、不懂感恩,不懂感恩的孩子不配被爱。

  她已经记不起那晚躺在陌生的出租房里,看着天花板上逃进来觅食的蚊子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太过痛苦和甜蜜的记忆,她都会模糊处理。活着的诀窍就是降低期待。

  电话拿起,她松了口气。是何曼姿的视屏,她化了淡妆,但后面的背景是她的出租房。

  吴星问:“今天没去培训?”

  “签完到就偷偷溜了。”

  “你胆子也养肥了。”吴星手背抹了抹眼睛。

  何曼姿把手机架起来:“胆子确实比之前大了,以前总害怕给同事、领导们留下不好的印象,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代课、送资料有时候学校还有一些老教师会找我帮他们改职称论文、做查重。现在也学着在偷懒、拒绝,不然太吃力了。”

  其实她们很像的,不光是成长经验,还包括性格。

  在胆小到连交朋友都在自己舒适圈里这点也很像。

  吴星在茶几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摄像头顺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曼曼你说我们为什么稍微一偷懒就会有罪恶感?”何曼姿在改变,她呢?

  对面的人眉眼弯弯,笑说:“因为乖孩子要听话。”

  何曼姿脱掉衬衫只剩下里面的吊带,胸前的沟壑出现在视频里,吴星脸红:“你窗帘拉好没?暴露狂。”

  “你的比我更夸张好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前每次我们去澡堂,搓澡的阿姨都夸你妈把你生的好。”何曼姿在脸上涂了卸妆膏磋磨。

  吴星重又躺到床上:“有点怀念大澡堂。”她们毕业后学校的澡堂也修葺了一番,弄得富丽,还装上了格挡。

  “我过几天去找你,我们一起去泡温泉。”

  吴星点头:“好。”

  何曼姿:“你怎么情绪不高?”

  吴星垂眸,酝酿一会才吐露出来:“刚跟陈邺吵架了。”

  何曼姿诧异:“你们两现在吵哪门子架?”

  吴星拧眉:“我也不知道,他情绪阴晴不定的,时好时坏。可能觉得是我提的分手,有点被甩了的不甘心吧!”

  何曼姿轻哼一声:“小肚鸡肠、诡计多端的男人。”

  吴星:“算啦,他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况且分手的事确实是我不对。”

  何曼姿在洗手池冲脸,嘴里含糊:“你就不要给自己揽责任了,他那么想回老家做贡献,你们顶多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吴星不愿再说,换了话题:“ 你家那位呢?”

  何曼姿擦完脸躺下,无奈撅了撅嘴:“昨天倒是回来了一趟,我来姨妈让他帮我买个姨妈巾,人嫌丢脸不愿去,吵了几句,到现在已经失联整整十个小时了。”

  吴星想安慰,出口却是:“你还是分手吧!”

  何曼姿笑着摇头:“再看看吧!我总在感情上这么半途而废,我害怕成了魔咒走不出来。”她在这之前也谈过两个,但一到三个月必分。

  别人都谈得好好的,一开始就是以年为单位。她也想好好地爱一个人,想要得到一点甜,却总是失败。

  吴星觉得太闷了,不管是太阳高升后的空气还是情绪,她起身把房门打开,窗户也大开着,穿堂风扫过,不痛快的感觉舒缓了点。

  “你也别太委屈自己。”

  何曼姿做了个鬼脸:“遵命。陈邺现在怎么样,去年蒋靖雯结婚的时候我见他了,但时间赶也没说上话。”那次吴星本来也要去的,但临时跟着老钱外出考察,就只托何曼姿带了份子钱。

  蒋靖雯是她们室长,跟班里一个河南小伙恋爱,毕业两年工作稳定后,两家人掏了首付就在沈阳定下来了。

  吴星沉默几秒:“比以前凶了。”

  “噗......”何曼姿没忍住笑出声,其实她是想问陈邺在老家混得怎么样,“你说他到底怎么回事,还玩小学鸡那一套,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

  吴星哭脸:“你要见了他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拽七拽八,那个脸拉得跟阎王似的。曼曼,我有点后悔了,你说我现在跑路来得及吗?”

  何曼姿晃了晃食指:“你要是现在打退堂鼓,老钱肯定给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非用他那做了二十年冷板凳的毅力把你说服不可。你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比如?”

  “比如色诱陈邺。”

  吴星气哄哄:“何曼姿,你脸上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大字。”

  何曼姿不以为意,她知道吴星去舟曲是有私心的,现在这样也好,既然还没放下,那就再试试,是好是坏给个痛快。

  有些事情她不点破,是因为现阶段的她们还很容易受环境影响,一旦外力介入,少了自我发现的过程,反而留下遗憾。

  “不说臭男人了,我昨天去参加了个饭局,班里学生的家长请吃饭,真正被我们老大上了一课。”

  吴星:“发生什么了?”

  何曼姿叹气:“老师们挨个给校长敬酒,轮到我,我说我不会喝酒。”

  “后面我们主任一直在磨,说什么年轻人酒量要练出来,我没扛住喝了一口。好家伙,我们老大直勾勾看着我来了句,'你不是说不会喝酒吗?'把自己搞得左右为难,下不来台。”

  吴星不厚道地笑,她读研的时候跟着钱老师也参加了一些饭局,但是因为有老师罩着所以只管吃饱肚皮就好了。

  何曼姿:“这就是教训,你也记住。以后有饭局,说了自己不会喝酒就一滴都不要沾。”

  “嗯,知道了。你不要多想了,没事。”吴星说。

  “难啊,”何曼姿捂脸,“ 有些时候想想不就这么个事,我做了就做了。但是一细想他可能会因为这件事给你贴上一个标签,甚至在学校穿小鞋都是有可能的,而我毫无抵御这样风险的能力。我现在看不得那种零零后整顿职场的文章,看着就难受。”她就像一张发条一样,把手握在别人手里,随时敲打,随时拧紧。

  只要她没做好彻底放弃走“安全路线”,承担动荡的决心,那么她将一直被困在业已根深蒂固的,被年长的男人谱写的规则里。

  她不讨厌曲意逢迎的人,他们洞晓了规则,将自己嵌套进规则,获得了更优的生存资源,比起守着心中的戒律总将自己放在尴尬境地的她来看,跟这个世界匹配太多。

  “还有警告你,办公室绝对是八卦传播最快的地方,跟同事保持距离,一定程度上给自己立个好的人设,保持神秘感更利于生存。”

  “可以聊天气,穿着打扮、好吃的、好玩的,但是不要吐槽领导或者同事,更不要透露你的家境,有的人最会看人下菜了。”

  吴星认真听她叨叨:“我拿小本本记下。”

  “暑假结束一开学,秋招就开始了。你就乘着这两个月好好放松一下。”

  吴星还没想好毕业后的去向,吴承耀希望她能继续读博,做老吴家第一个女博士,但她现在的状态继续做学术极有可能头发掉光然后疯掉。

  说不定还能免费上个头条新闻。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她会想到自己死亡的千百种模样。

  至于就业,她倒是想过,但一旦要进体制内,家里势必要让她回老家。

  “嗯嗯,先不想这些了,脑袋疼。你继续说你的,我这个免费垃圾回收站今天还有空地可以让你倾倒。”

  何曼姿惆怅:“我跟你说,我昨天收礼了。”她叹气,以前看见网上说老师会收礼的帖子,她心里都是坦荡荡的笑贴主狭隘,现在竟也半推半就成了其中的一员。

  吴星:“家长给的?”

  “嗯,”何曼姿说,“我们主任转交的,强制让收。”

  吴星尚未经历何曼姿所说的这些,但是她也能从她的话语间感受到割裂和矛盾。

  她们除了手忙脚乱地矫正自己,又或者在网络世界里找找认同,毫无办法。没有人教她们人生要怎么走,只能跌一个坑,长一个记性。

  吴星起身把在地上还敞着肚子的行李箱收起来,拿了砚台出来,“那你先收着,看其他人怎么处理。”

  “没事,”何曼姿撇嘴,“折磨自己干嘛!2000 块,明天我就给它花掉。”

  “也好,”吴星往砚台里面倒了墨汁,浓郁的味道喷洒出来,“你说的我这会有点躁,写几个字。”

  “你现在临谁的贴?”

  “赵孟頫,有时也临其他的,最近有点迷瘦金体。”

  何曼姿打算睡个回笼觉,“给我写几个字到时候我贴这。”她指着光秃秃的墙面。

  “你想写什么?”吴星问。

  她笑:“吃好,喝好,睡好。”

  吴星:“......”

  何曼姿:“你别这幅表情,这是我短线目标,一夜暴富是远大理想。”

  吴星觉得又好笑又心酸,要是幸福快乐谁他妈没事瞎嚷嚷。她问:“工资没涨吗?”

  “涨了。”何曼姿说:“定了二级后每个月涨了四十块,现在打卡 3841.05,年底奖金也能拿个两万。”

  吴星不知该作何感想,她们好像一直被溺在水里。

  永远奔着结果,中考、高考、考研、考编......,没完没了。

  可如果要设计一条逃离的路径该怎么动手?

  她该庆幸自己并未溺毙,还想着怎么自救。

  挂了何曼姿的电话,她练了会字,又看了会文献。

  下午陈锋来找她,还带了些在自家果园摘的小番茄,两人把调研的提纲过了一遍。

  学校印发的提纲过于形式,吴星在陈锋来之前又重新整理一遍,两人又细节和实操聊了会。

  她想起中午在厂食堂吃饭时遇见早上开豪车的男人,随口问了句:“陈邺的堂哥你认识吗?”

  “你是说陈凛加?”

  “应该吧!”

  她为了错开饭点去的比较迟,恰巧碰上陈凛加在食堂检查安全卫生,他看似很随意地问了吴星几句话,都是跟陈邺有关的。最后又让食堂的大师傅给她加了个灶,搞得吴星一头雾水。

  陈锋很规矩地坐在沙发上:“他比我们上学早好几年,平常也见不着,我了解的也不太多。”

  “他是不是特别优秀?”

  陈锋耳背红了点,挠了挠头:“嗯,从小就是我们的榜样,大人也总叫我们向他学习。”

  怪不得,吴星想起陈邺那张臭脸。

  陈锋误会吴星对陈凛加有意思,憋出一句:“他有女朋友。”

  吴星怔愣,半晌反应过来,摆手:“你别误会,我就单纯好奇。”

  陈锋松了一口气,视线盯着吴星早上写的几张字看。他大一的时候吴星研一,学院的书法社团课是她带的,一周一次,好多人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他坚持下来了。

  可吴星没有记住他的名字。

  临走的时候陈锋借走了吴星一本福山写的让他名声大噪的著作。

  送走陈锋,黄昏几近消退。

  吴星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静悄悄的。

  等了一会,楼梯上出现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轻咳,是在唤亮楼道的感应灯。

  不疾不徐地靠近,停顿几秒。

  吴星那扇门被敲响,她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门边惯例问外边是谁?

  陈邺嗓音低沉:“我。”

  吴星打开门,他双手叉腰站在门口,臂弯里挂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脚下放着两提矿泉水。

  “水,要不要?”

  她去寻他的眼睛,“你干嘛?”

  “要不要?”陈邺像个没有情绪的搬运工。

  吴星往边上侧了侧身子,“要。”

  陈邺从她让开的空间进去,水扔到墙边,手上的马夹袋放到小桌上,“你挑挑有没有你能用得着的东西。”

  “你不用这样。”他带着情绪的关怀让吴星觉得难堪。

  陈邺靠在门边,视线看了她撑在床上的 ipad 一眼,“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就算分手了、不爱了,不还是同学吗?”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吴星像是一片蛰伏在夜空下的大海,海面上风平浪静,但不知道底下孕育着什么样的汹涌。

  但她极其平静地说:“好,那我算钱给你。”

  吴星并非有气,只是她知道陈邺这个工作八成工资一般,她不想占便宜。

  陈邺轻笑了一声:“我拿你那几块钱能致富?”

  吴星极淡的口吻“哦”了声。伸手撑开袋子,里面有牙膏、蚊香、插线板还有一些其他的日用品。

  她拿了插线板和蚊香出来,把袋子系上:“我要这两个就好了。”

  陈邺看着她挑拣完,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往床边走了两步,空间瞬间变得逼仄。吴星站在小桌后面,像是私藏了违规电器,等待老师搜查的学生。

  陈邺瞥了眼她 ipad 上的东西,“你在写什么?”

  吴星这才察觉他在看她的平板,一个箭步上去将平板扣压在床上。

  “秘密。”她义正严词。

  陈邺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半坐在床边的吴星,唇角牵了牵:“论文?”

  “不是。”

  她好像对他竖起了一座高墙。

  陈邺不恼:“陈锋来过?”

  “你怎么知道?”

  他下巴抬了抬,示意桌上的小番茄:“黄色的小番茄只有他们家有种。”

  “你到底做什么工作?”吴星手指抠着被单,是好奇也是揶揄。

  陈邺感觉她情绪平缓了点,顺势坐下来:“你对我这么好奇?那怎么不见你主动给我发一条消息。”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吴星挪动了下屁股,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怕打扰你工作。”

  装,真的太会装了。但陈邺忍住没有再用语言刺她,他因为早上说得话不安了一天,时刻提醒自己忍住脾气。

  “你们聊什么了?”他问。

  平静的海面泛起一阵波涛,吴星看着他:“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商量的怎么样?”他忽而转头,眼眸里带着倦意。

  吴星低头揪了揪上衣的袖口,“陈锋粗略选了几个,他说你们村去年冬天有三个老人没挨过冬天逝世了,现在问题就是年龄符合的老人太有限。”

  陈邺听她说完:“我说了会帮你,你怎么没问我?”

  “如果真有需要,我会找你帮忙。”

  她对自己尚未做好准备就贸然冲到这个地方仍旧感到后悔。

  陈邺站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倒也不必这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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