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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蒋的拒绝 乡愁诗人游子雪松《我的长江魂》

原生态宠物号 2025-01-04 17:26 29


阿蒋的拒绝拒


十分钟前,。在还卵老点阿蒋咽了气。没有哭声,二十多个男女围住病床,站着的和躺着的,都一动不动。某个男人的手,把阿蒋的眼睑彻底合上了。女儿刚想除掉阿蒋鼻端的氧气管,被阿蒋太太一把扯出了前排。阿蒋被大家静静地看着,脸上的那点老卵还在。

阿蒋殁于肺功能疾速衰竭,刚过六十。来病房送别阿蒋的一干男人里面,不少项间可见粗重金链,因是冬日,若撩衣撸袖,相信小一半人会有纹身图案。这些人又都话少,要说,也顶多一两个字。他们中,齿缝间有烟渍者多,这不会是他们个个吝啬微笑的理由。这些年过半百的男人,普通衣衫,但身上总有一些地方不甘太平。要么发式特别,要么有枚惹眼的玉扳指,要么皮带上拴牢一只带皮套的都彭打火机,要么很正常的一套西服下面,猛的来一双功夫鞋。他们的这里那里,总有一点香飘,又透着些风已吹过的老派。他们无表情地,久久久久看着阿蒋。病房里,突然生出了庄严。

这些朋友中,没发现阿蒋同龄故交,那位绰号“空口无凭”的兄弟。他是阿蒋亲密兄弟中,我唯一认识的,也是我的中学同学。

阿蒋马上会由护工推入太平间。

1974年,刚进中学,有件事印象太深。区教育局为了整肃中学风气,要求各校把关押在专政机关的学生,全数领回批斗一次。本校提回九名,一律新剃了光头,阿蒋就在其中。

学校从四个年级抽调十八名学生干部,配合这次法制教育。我被选上,任务是将被批斗者押进各班教室,二押一。班级太多,这次程序极简,九人被押进教室,在黑板前站成一溜,一名管教厉声说,开始!就从最先入内的那只光头,挨个自报姓名及罪名,我是某某某,聚众斗殴。接着下一个,我是某某某,或偷窃或玩弄女性或倒卖黄金等等,九人依次说完,班长,那时叫排长,站起,领全体同学高喊:打击刑事犯罪!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该班的这次法教,过。

不管是学生干部,还是普通学生,如此近距离,看着从专政机关提来的九颗光头,我们的心被揪至半空。说他们是弟兄,没那么近;说他们是恶人,也没那么远。有鄙视吗?坦白说,不如用望而生畏,更贴近我们当时的内心真实。少男于生活,在这个周期,是把胆量和勇气,放在是非之上来关切的。很多年以后提起,男同学都记得,光头们脸上的那抹惨白。



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阿蒋走在头里,九人一路纵队。我们十八个学生干部,总是在光头们边上,颇有仪式感地端着双臂整齐小跑,提前去下一个教室门口候着,来一个,就上去两人,每人擒住一条手臂,把一只只光头押进教室。专政气氛之浓,让现场人人心悸。经反复操弄,我们与光头们的配合,已不失三人舞蹈的默契,我们的手将到,反抬的手臂已经送来,门一开,押进去,听见教室里集体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还是出了状况,快到77届的十二个教室,发小、邻居、女朋友和从小学一起过来的同学,快要出现,在走廊里,阿蒋有点东张西望,也开始有点犟头烈颈。一个管教快步上去,抡起蒲扇似的大手,对准阿蒋的后颈,就是极重的一个巴掌,阿蒋威风大灭,其余八颗光头,也更抖豁起来。那啪的一声,至今在我的记忆里脆响。

我相信,因为猝不及防,阿蒋被这一巴掌,是拍出点尿来的。他的身体陡一绷扯,裤带裂断了,灰色棉裤跌向脚面,里面直接就是短裤衩。阿蒋狼狈地用手捞住棉裤,他知道,他的两条手臂,马上还要派别的用场。所有人,包括我们,都被刚才管教的那股杀气,震慑得四肢僵僵。

我抽下自己的一条很旧的帆布皮带,并不是我胆大,而是程序等着。我把皮带递给阿蒋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容。那很难复制的一眼,令我几十年不忘。

1975年,我和阿蒋正式认识,都十五岁。他在强劳一年期满后,成为我的同桌。一见面,他只是说,是你,过几天给你一条皮带。来校第二周,阿蒋被人在肚皮上捅了一刀,在家养了两月。

我写下强劳等字眼后,问过一些比我年轻一茬的朋友,都说还是知道的。虽庆幸可以省去注解,但我总觉那个时期的中学氛围,以现在眼光看,真的太妖。

我和阿蒋的那届叫77届,学生全部肖猪或鼠。入校时十四岁,男生除了长相上,承接血统所赋予的各种款式,大多喉结微凸,面有粉刺。衣裤一律藏青或草绿,像是由某个军事组织统一配发。那时,旺盛的激素分泌,正刺激着我辈骨骼高速成人化。抢先一步发育者中,有人开始使用发蜡之类,以头发油亮为荣,很是上瘾。在学校,怕过于油腻扎眼,就主动带个绿帽子,里面用报纸撑起,那些报纸都刊有批林批孔的文字。出了校门,纷纷帽子一摘,油滋滋的反包头,一派坊间小爷叔之态,觉得倜傥死了。而晚熟的男生,依然形同稚猫一团,但其中同样不乏瘾君子,纸烟在他们唇间,白白的一截,显得特别长。



女生呢,不少已性征初露,罂粟花般,迎风婀娜。我见过多位女同学外套领子上有焦痕,是用火夹卷发时,不小心留下的。她们中,对男女之道早慧的,走路跳跳扭扭,能把平跟鞋走出高跟鞋的味道,无意间释出性别香氛,被假姿假眼的少男们悉数收纳,雄性燎起。

那个年头,少男少女似乎无比渴望早日实现成人化。诡异的是,这些体内荷尔蒙运行激越的青春期男女,异性间居然是绝不说话的,彼我之间,煞有介事地好像兴趣缺缺。而其时,大把人又正陷入暗恋,无处可见,无处不在,并有一定比例的无师自通者,在夜晚的被窝里忙忙碌碌。

阿蒋看上去比我大五六岁,比一般同学早熟。和阿蒋在一起玩的,多半也是一些提前抽枝的女生。只有他们这一拨,两性间是大大方方的,虽不尽成熟,但已经有些男人很男人、女人很女人的趋向。望着他们开心说笑,一般同学凑前不敢,退后不甘。阿蒋们和嫩一点的同学相比,后者梦里的禁果,前者或已品尝多季。所以,彼此在神态上,疑似两辈。

捅阿蒋那一刀的人,正是阿蒋最要好的兄弟,绰号“空口无凭”,后来又叫太平,他是阿蒋一条弄堂的发小,用的是三角刮刀。

三角刮刀,最早是车床工人用三角锉刀或三角钢,改制而成的一种工具,用它刮除金属件上的毛刺。后来,有人拿到砂轮上打磨出锋刃和血槽,再用油石抛光,就成了那时风行的管制刀具。警察收缴的三角刮刀,也是各有各的面孔,但仿佛都自生一种要去穿透肉体的激情。致命性,一望便知。有位近邻,是一位青年女车工,在那个年头,为朋友偷偷加工过一把三角刮刀。后来警察一路查来,这名糊涂的女车工,就被踢到厂属对外开放的厕所,去卖草纸了。草纸半张对折,一分钱给两个半张。通常,窗口内的一叠草纸上,压着一块溜滑的木头。

小学五年级时,太平比大多数同龄人要矮很多。他居然热衷嘴衔燃着引线的大炮仗,做抽哈瓦那雪茄状。他总是屏到比最后还要最后的那个刹那,笃定地从嘴里拔出炮仗,有惊无险地抛向空中,炸得邻人心动过速。他么,就贼塌兮兮地笑。同辈兄弟有心分享荣光,却无胆模仿。

终于有个大年初一,他以同样方式穿行于弄堂,引线滋滋响着,未料被一冒失的疾行者撞了一记肩膀,一个拍子耽误,轰隆一声,他的面孔似被人朝煤球炉上摁了摁,抬头,脸已洇成漆黑,像极太平洋岛国的土著。他猛觉冷风灌口,这才意识到炸飞门牙四枚。一说话,丝丝的,大家看见了他舌尖的软糯。

弄堂里的好事者,哪肯放过他的事迹,敬授无匾雅号“空口无凭”。该名号沿用两月,都嫌太长,后来大家叫他太平,寓意不恶,他也懒得次次翻脸拒绝。从此笑口难开,一路沉稳,稍稍内向,性情或也更狠了些起来。



好事坏事,太平一直和阿蒋厮混一起。因矮小,再加阿蒋以看上去二十岁的模样,从事十五岁的生活,显得处处老到,大家总觉得太平是阿蒋的跟班,太平也不在乎。他俩的关系好,除了一起长大,一样胆大,还因为共同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发现对方不是只顾自己的那票人,也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义气,沉浸 都有英勇之爽。

阿蒋强劳出来,威势又攀升了一两个级别,做阿蒋的兄弟绝不坍台,连同校75届的著名流氓,见阿蒋走过,也要掼一根香烟过去。有时候,同学间发生冲突,一方说,这事你别找我,你找阿蒋好吗?听者会倒吸一口冷气,眼睛挖着对方,半天不知如何应对,怕万一是真的。被阿蒋从操场那头追打到另一头,又不是没看见过。阿蒋拳头的骨节,已有成人的粗重,下手也狠,必打到对方讨饶为止,比藏獒友好一点点。

阿蒋上次强劳,就因只出三拳,便将咆哮而来的三名青工的鼻梁一一打断。他是和某个女生一起路过老城隍庙,人行道上站着四五个青工模样的人。阿蒋和女生正常地擦着他们而过。嗖的一下,阿蒋头上的军帽,已经在这伙青工手上,像篮球一样派来派去了。阿蒋推了一把女生,让她先走,自己就站定在那里,看着别人拿自己的帽子玩,倒像个裁判了,只是脸色铁青。那伙青工发现,阿蒋的眼神有愤怒、有挑衅,四人中有三人,就骂骂咧咧朝阿蒋走去。没想到阿蒋反而迎面奔跑过来,出了三记直拳。本来是被欺负,结果却成伤害他人,被收容了。

凡风姿绰约的女生,总被很多人算计。死缠烂打、软软硬硬、套中有套,公开出手猎捕者的套路,无奇不有。她们中既不情愿,又有点怕丝丝的女生,会来找阿蒋帮忙。同班的、邻里间的、朋友转托过来的,像疑难杂症寻找江湖妙手似的。其实,有的女生已经和人家看了多场电影,三毛五一碗的大排面,一两次是吃过的,倒胃口后,还是要请被强劳过的阿蒋出面,以阻击男方的进攻。

是是非非,开始,阿蒋还要先听人家讲讲,后来烦了,就把这些喝止某男追逐某女的事,统统叫太平去搞定,也算替人解难。

太平倒是喜欢,尤其是狠三狠四,勒令高出自己一头的同学就范。太平的做派很直接,课间,一人直冲男事主的教室,搞清楚人头后,当着几十位男女同学的面说,你,今天起,不要去找某某某,一次也不要!听清爽了吗?

通常,很没面子的那位,要解释几句,太平就双目毒视,无声里抬起一根食指,点住那人鼻尖。只相持一秒,比太平高出一头的同学就说,清爽了!清爽了!声调是上扬并拖长的,似乎还有点不耐烦,毕竟当着本班同学的面。太平也不计较,给人留一点点面子,收胳膊就走。他身后,一片静,全体恨恨的。

起初,大家觉得太平背后的阿蒋太吓人了,后来发觉,太平的暴徒性,也别有一路。他在校内行走,有些漂亮女生向他投去痴痴的花眼,原来有种的矮个,可以如此迷人。

过几天,阿蒋会收到一袋哈尔滨食品店的什锦糖什么的,他不拆开,直接摁进太平的口袋。太平又从衣袋里拉出,抛起,凌空一把拍破包装袋,绝大部分倒进阿蒋手里。见者有份,阿蒋三两把就派发完毕。两位1975年的中学二年级学生,没有半句话多。

提起食品,那个时候,太平常拿家里的军供食品与阿蒋分享,包括军供的香烟。为此被父亲揍过一个耳光,第二个耳光,被母亲用自己的脸颊挡下,这些他没告诉阿蒋。如果有某样东西是阿蒋喜欢的,太平愿意全部拿去慰劳阿蒋,军用压缩饼干就是。每当太平从裤袋掏出军用压缩饼干,阿蒋的双手就兴奋地做出碗状,眼里放光,这让太平心里麻酥酥的。

有时整整一个礼拜,阿蒋的兜里都有一小块,专挑人前,拿出来咬一口,并等着别人打听。阿蒋从不流露对别人的羡慕,但绝对有兴趣让别人羡慕自己。阿蒋十多岁时,就不缺钱,来路无人关心。

有人觉得,太平喜欢炮仗什么的,和他爸爸是炮兵有关。有好多年,太平全家都不容易见到这位初级炮兵军官。太平只知道父亲在沿海前线,司令姓皮,父亲是他手下的一名炮兵营长。



这次,太平又领命去摆平76届阿大,没想到教室里冲出一个力大无比的人,这个人是阿大的孪生哑巴弟弟。太平那套程序,还没走出个头,人已被两兄弟四臂发力,像举起只狸猫那样,从一楼窗口,扔到操场上了,还带一点抛物线的。太平重重跌在水门汀上,不适应被悬空抛掷,有点懵。哑巴弟弟占住窗口,呕呕啊啊地,表达着鲁智深般的豪迈。他把手掌水平地抬过自己头顶很多,形容大模子阿蒋;朝地下戳戳,指把阿蒋叫来;又拍响胸脯,意思阿蒋算个屁啊,自己才是大王。 他朝爬不起来的太平,噌噌,把小拇指连丢过去两次,再弄出气死人的两声呕呕。

教学楼的外廊或窗口,观看的同学挤破脑袋。军裤两个膝盖处,已对称破烂,太平在地上一派不堪。他根本无心去找震飞的假牙,他痛苦地收拢肢体,正寻找另一件东西,倒地前,像是听见咣当一声的。太平明白,哑巴弟弟视自己为小喽喽,他哪里吃得消这种待遇,内心已近疯狂,刚要从地上站起,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是阿蒋。

太平心头一酸,羞辱的泪喷射出来,又将手怒指一侧,对阿蒋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走!阿蒋一把拉起太平,刚要向大楼转身,只觉得好怪的一种感觉,原来自己左手的整只衣袖,早被扯落在太平手里。太平把手中的衣袖甩向阿蒋的脸,再次吼了一声:没你妈逼的事,走!阿蒋像没事人一样,淡淡看着太平,又倏然跨出极大的一步,一脚踩住地上的一把三角刮刀。太平低头一见,想都没想,落低身体重心,用肩头撞开阿蒋,拿起刮刀就要冲向大楼。阿蒋侧移两步,挡住太平,并一把抓住太平的手腕说,去死吧,刀留下!太平挣了两下挣不脱,咬牙切齿一顿一顿地说,不让我做人,不是兄弟,放开!一二三!阿蒋阴冷一笑,说,三你娘个头!太平以腰部爆发的扭力甩脱阿蒋,阿蒋踉跄后,迎面以双臂去裹抱太平。刀,是这个瞬间刺进阿蒋身体的。

刀刃穿过肋骨,刺破左肺下叶,造成血气胸。医生为阿蒋做了胸腔闭式引流。也就是第一时间,把由肺部进入胸腔的积血积气导引出来,以免胸腔感染。

术后的第三天上午,阿蒋及家人不清楚为什么把他从四人病房,转换到一个双人病房,边上那张床,又始终空着。

下午,由护士领着穿蓝和绿制服的两名干部走进病房,他们分别介绍自己,是派出所民警和区武装部干部。武装部的那位,被民警叫作李部长。李部长把空床上的枕头拿来,亲切地加垫在阿蒋头下,又把一只手温暖地盖在阿蒋的手背上,说,当时你和太平,在地上捡到一把刀,在你和太平抢来抢去时,伤到的偏偏是你,受苦了,小伙子。你知道的,太平的爸爸在海防前线,部队首长和他都很关心这件事,委托我们来看望你。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说成是太平用刀捅了同学,后面的麻烦,就一个接一个来了,既影响个人前途,又连带影响前线军人。我觉得,你们越来越懂事了,讲道理,识大体,应该会做得很好的,对吗?噢,这是我们给你的一点慰问,收下。

李部长说着,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入阿蒋枕头底下。那位穿蓝制服的民警说,小兄弟,等会儿弄个简单笔录,事情就过去了。两个干部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病床上这位十五岁的中学生摆一句话。

阿蒋的所有动作,都是慢慢的。他从枕头底下,抽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给李部长,说,领导,这个先收好,等一下,你再看着办。阿蒋猛烈的一阵干咳,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摁住左胸,怕创口震裂。李部长被动地拿着信封,脸上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阿蒋的呼吸有点费劲,他平稳一下,仰头看着天花板,气息虚弱地说,刀柄么,拿在太平手里,刀头么,戳在我肺里,也就这点事。怎么会没人想到,我阿蒋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两位领导要做的,就是先避开一下,把太平这个赤佬叫过来,结果马上就跟着出来了。

两位干部的眼神一搭,那位民警走过去,把门一拉,太平一直在门外。太平朝里走,其他人朝外走,包括阿蒋的家里人。



阿蒋来学校上课了,有一点名人的低调,用出了他积攒很久的那点和气,对有的人,会点一下头,眼睛就不一定看着。班主任把我安排在阿蒋边上,可能觉得我是班委,情绪还稳定,也不会被他带跑,必要时还能劝阻他的离谱。

阿蒋上午一般不来,下午来校,上课铃声一响,就趴在桌上打瞌睡,条件反射似的。唾液流在桌面上,袖子一抹,继续睡。

有次语文课,老师好像在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蒋问我祖籍哪里,我说宁波,他问具体哪里?我说,奉化。他伸过手来,有两枚指甲盖熏得蜡黄,他实实在在地握住我,说,我也是奉化,是兄弟了。他那种江湖味道,酷酷的。阿蒋说完,就自顾自站起来,出去找地方抽烟了,没人管他,算他流氓大。

阿蒋的朋友,大多在社会上。我和阿蒋在中学时期的交往不多,尤其知道77届中学生可以直接参加高考以后。

1979年,太平在南京军区某装甲旅当兵第二年,指导员要求他把左腕纹着的一行19750905字样抹掉。太平把当年的情况告诉指导员后,被准许保留75两个阿拉伯数字。

太平是这样说的,那天,我站在病床边,我那位发小蒋兄弟,始终面朝天花板,闭着眼睛。放我一马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我去找个纹身手艺人,把刺伤他的日子留在我手腕上,要我记住那天的冲动。 指导员说,切,他倒蛮像个指导员嘛。两个军人笑了。太平说,我当时对蒋兄弟说,还不是你让我去的吗?蒋兄弟总算睁开了眼,说,太平,操你妈,你真是不太平!我朝你扑过去时,你的刀尖移过来冲着我,这和直接捅我,区别是有,但很大吗?指导员问,那一刀对他身体影响大吗?太平说,我没脸见他,后来,听邻居说,每逢变天,他咳嗽不断,呼吸有丝丝拉拉漏气的声音,但蒋兄弟自己又说,是烟抽多了。

有一次太平在梦里问阿蒋,我在你的肺叶上,也刻了什么字吗?阿蒋说,两个字,活该!太平问,究竟谁活该?梦就断了。


摄影 英国许晓浪

1988年,我在新疆工作几年后回到上海,在马路上邂逅阿蒋。离开中学十年,没有见过面,他上来先拍我肩头两下,又问我要了笔,在马路墙壁上撕了块纸,写了他家的地址交给我,说,闲话不讲,你不是酒量大吗?明天晚上六点,等你。

第二天,我骑车去了巨鹿路同福里。序列感十足的石库门群落,仿佛天降巨网,罩住地面上高密度的居民生态。每个门洞相似,视野之内,尽是弄堂的纵纵横横。我没有料到,今晚我将直着进去,横着出来,还和阿蒋订了个生死之约。

蒋家在底楼,引我进入的那间,垂中的常用短灯管亮着,顶侧平时不开的长灯管也亮了起来,空间小而亮堂。为了可以加放一个圆台面,临时挪移了屋内多件家具。我看到五斗橱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应是蒋氏前辈的泛黄照片,传达着宁波人对先人的敬重。三五牌闹钟在五斗橱上,两侧,各立着一个小口径高射炮的炮弹壳。我不知道这样的摆放,是否有着卫佑时光的吉祥含意,但那两个炮弹壳,一定是营长当年的馈赠。

我知道一点太平的动静,两次没考上军校,和老兵为一句话动武,致坦克差点倾覆坡道,他在部队呆了三年。见过他的人说,他又把19750905,原样恢复在手腕上。我向阿蒋问起太平,阿蒋说没来往,好像复员后,在江苏如东他老婆的箱包厂做事,就这些。

也可能阿蒋知道的,不止这些,但他这人从小就不习惯在背后说人,尤其是负面的信息,尤其像太平这样有点微妙的关系。阿蒋干过坏事不少,毛病多多,但他的口德不可思议地好过很多人。说点平常话,阿蒋会眼乌珠一曝,脏话连篇,丑极,但仍掩盖不了他的这个优点。

当晚菜肴丰富,阿蒋请了一位开小饭店的朋友来掌勺。其中有一道水晶虾仁,说是阿蒋一下午从两斤河虾里,一只只剥出,还剔清了肠线。河虾小,诚意大,阿蒋对朋友的用心,我很服帖。

用阿蒋的话,他今晚清了场,他的家人都去了别的地方。作陪的有三位阿蒋的朋友,包括大厨。这三人,都是阿蒋在社会上结识的老兄弟。时至今日,我几乎没有了那三位的印象,只清晰记得,喝第一杯酒前,直等到那位厨师净手后坐定,阿蒋站起来说,我们四个兄弟曾经约过,活着的,要去送送先走的。今天我和你,无所谓兄弟不兄弟,那个其实我不完全信的。在喝酒前,你我也做一次同样的约定。你觉得奇怪是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已有一回了吗?告诉你,我这人命短,希望最后的时候,你逼样能在我身边,把一只热的手,放在我冰冷的身上。好,关掉,喝酒。

我本想琢磨一下阿蒋这个突兀的提议,但桌面已经热闹,他们开始轮番灌我酒,地下一箱古井贡酒,频繁开瓶,大家喝得很实。他们之间互相不多敬酒,待我发现,为时已晚。

最后喝翻我的,是阿蒋。他不会划拳,诸如五魁首那种,我们用牙签猜双单,一次一杯。他创造了一个记录,连赢我十把。这个记录,让我相信了很不情愿相信的一件事。阿蒋的手指灵巧到,我亮了结果后,他可以根据我说出的数,隐蔽地将手中的牙签,任意调整为双或单,如戏法一般。我抓过他的手,反复看,没有发现破绽。



中学时,有人告诉过我,阿蒋十岁出头,就是江湖上一个“开怪”高手。现在我有点信了。“开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流行沪语,指凭借两根手指,在公共场所摸人皮夹。有人说,“开怪”训练,就是用两根手指,从煤球炉里,把烧红的煤球快速反复夹出。关于这些,我再好奇,也不会去向阿蒋求证,尽管,他不一定在乎。

聚会快要收场时,来了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子。我已经喝高,不能确定曾经见过或没有见过她,只是我不太喜欢她的发式,用发胶把头发在头顶上高高堆砌出个宝塔,头上的重心不对,就都不对了,也过早阿姨妈妈的样子。阿蒋告诉我,她是他的小学同学,我们77届的校友。她入座后,只做两件事,一是不带明显表情地看着我,很直接,她的器量似乎不小,二是给我夹过一筷子菜。

第二天我醒来,从黑龙江嫩江农场回沪探亲的哥哥,把自行车钥匙扔给我,并告诉我,昨晚他骂了扶我回来的那个人,把我灌得过分了。我立即给阿蒋打了电话。来接传呼电话的,是那个厨师,昨晚他睡在阿蒋家。

原来,昨晚走出阿蒋家,我一上自行车就倒,不出弄堂口,连跌倒两次。阿蒋在马路上挥手拦下卡车,把两张百元扔进驾驶室,把我和自行车送到了家。厨师告诉我的这段,我已失忆。这时,怕我喝出什么状况,阿蒋也来到了传呼电话间。我为我哥哥责备他,在电话里向他道歉,阿蒋回应:算你阿哥卵大!呵呵,没事体。

几天后,我和阿蒋在一家咖啡馆碰头,阿蒋问我,对那天见到的女的,有没有兴趣?她在马德里开唐人饭店,这次回上海十天,想找一个老公。她回忆,中学时就注意到你,出黑板报,字写得好,她对你动过心,看你出黑板报,她可以看半个小时不动。你有那么好吗?人家十几年没有忘呢。那天在酒桌,我看你冷淡人家的鸟样子,应该是没戏。走的时候,为了你,她扔给我五千元,算是求我帮忙,硬是要我想想办法。你给句话吧。

我对阿蒋说,只能对不起这位宝塔阿姐了,不是我的菜。阿蒋说,没兴趣可以,但别在背后坏人家,什么宝塔不宝塔的。这个五千元得还她,你来还,我昨天打牌输掉了。

年纪说大就大了,力不从心来得真快。阿蒋不会拼音打字,即便有写字板功能,但很多字,他本来就不会。从BB机出现,他自己办不了的事就多起来。他的前三十年,人前凛凛威风,现在连回复个信息,传个照片或资料,都要求助女儿。阿蒋结婚晚,这个学服装设计的女儿,才二十来岁,是个最不耐烦的主,脾气和他很像。阿蒋开了口,常被怠慢,只有发生在女儿身上。阿蒋的手机里,是没有通讯录的,明明可以请女儿帮忙弄一弄,可阿蒋时常宁可烂掉一件事,也不愿碰一鼻子灰,受不了这个气。阿蒋悄悄观察过一些同龄人,怎么一眨眼,大多数人都比他强了呢?完全是世道的原因,也说不过去,他有点吃瘪。



十多年前,阿蒋从一家被单厂拿了十万元钱,终止了劳动关系。这十来年,他时常被几家做动拆迁项目的公司叫去帮忙。就是公司和拆迁户讲数时,有些拆迁户闹得厉害,这个时候,公司就让阿蒋在边上出现,眼神极凶地看着人家。必要时,还让他好像情绪很易失控地上前干预,但一定是被多只手臂劝住的,一次架也没有打起来过。有人把话说破,这是去动拆迁公司扮个假门神,但也未必可有可无。这种活,多半会找有前科的人来干。阿蒋对这个差使也头大,但又无奈。碍于种种,倒没有人当面叫过他蒋门神。有老兄弟问起,阿蒋就说,他现在天天去公司卖凶。

阿蒋和女儿,有过一次不开心。他想瞒着老婆,在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件羊绒大衣。阿蒋学会讨好老婆,是在他明白自己有些落伍之时。他不是很会买衣服,他让女儿陪他去。女儿说,淘宝上买一件算了。阿蒋觉得,网上买味道不对,动静也大。女儿好一阵拖拖拉拉,父女俩总算一起出了门。

阿蒋直截了当地问女儿,为什么老是不能成全他?女儿知道这是个扫兴的话题,开始是不想说的。阿蒋话狠:这点胆子都没有,你是我的种吗?女儿真的气到了,歪脸凑近阿蒋,瞪住他,眼里的意思是,这位先生好像很陌生嘛!足足几秒种后,女儿说,本人是学服装设计的,瞧你手指上这只方戒子,俗气到一点点面子都不给我! 你知道我是你的种了吗?

阿蒋的脸白了,从手上脱下那只戒子,扔在地上,用脚踩上去,碾了一下,说,阿姐,对不起。阿蒋走远了,女儿还站在那里。

阿蒋后来又吃过一年官司。这起事件,有些熟人觉得,原本可以避掉的,但以我对阿蒋和那天各环节的了解,这个结局是注定的。

那夜,阿蒋和两个朋友,在黄河路一家饭店的大堂吃饭。邻桌有人类似晋升或庆生,比较喧闹。突然就有高脚红酒杯翻倒,居然撒到背靠此桌的阿蒋身上。阿蒋朝那桌人看了一下,对方有人朝阿蒋回瞄了一眼,又自顾寻欢。阿蒋就站起来盯住这桌人,目光渐怒。坦白说,表面看阿蒋在进攻,实际上作为先被惹及的一方,他是在等对方出一张息事宁人的牌,这是年近六十的阿蒋,接近极限的克制。

事后知道,邻桌是一家银行人员,大佬都在包房,低层级的坐在这桌。这伙人气定神闲,不觉得大堂里的食客会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对方只是三个有点年纪的人。

阿蒋很平稳地对那桌人说,你们,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有人再次朝阿蒋上下瞭了瞭,拿出一叠百元,抛在桌面,笑嘻嘻地说,老爷叔,发财机会来了是吗?赔你,你就扑过来,随便拿好了。阿蒋先是说了一声谢谢,突然抓起那叠钱,就朝那人砸了过去,而他的两个朋友,一人一只啤酒瓶,也无情地击中了那人脑勺。那人满脸挂血,立即瘫软下去。场面大乱,那桌人从伤者血淋淋的头部,再回过神来,大堂里的大部分客人,已经涌出餐馆,包括阿蒋三人。

警察迅速赶到,从包房里出来的人中,有人正义地说了一句话,不可能私了,凶手今晚必须落网。

约三个小时后,阿蒋接到辖区派出所一相熟民警的电话,问他在什么方位。阿蒋说,快到派出所门口了,人是他砸的。民警告诉他,那人缝了二十多针。

次日,肇事者被拘的信息传过去,那桌人里有一枚糊涂蛋,平时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能晋升,此时一脸困惑,说,好像不是说话的那人砸的吧?很多只手同时捂住他的嘴,结案了,还要搞啊。想让上面知道包房里开了什么牌子的酒啊!

阿蒋被判刑一年,关了五六个月后,保外就医,肺部出了多种状况,老了不少,也弱了不少。

前两年,有一次大型的同学活动,晚餐结束后,大家的舌头已经大了,阿蒋还拉我和十来个男女同学去唱歌。我总觉得我和阿蒋如此有缘,我们总该在某些地方很相像,三十多年来,竟然没有发现一处。在这个深夜,终于发现了,在歌房,我俩是从头至尾,坚决不唱歌的两个人。



分手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小包东西,说,我让宝塔阿姐带的,西班牙的皮带不错。我拿着皮带,心想,阿蒋不会还记着1974年的那条皮带,包括后颈那痛苦的一巴掌吧?

那天早上,突然有一个电话进来,显示是阿蒋,但电话里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反问我是谁,我预感不祥。对方告诉我,她是阿蒋妻子。阿蒋有个习惯,从不带家人一起活动,所以我和她不熟悉。

阿蒋的手机里没有通讯录,他太太是从通话记录中,几乎是随机摁了一个出现次数较多的号码,居然就是我的号码。她哭着在电话里告诉我,阿蒋的肺,部分部分坏死得很快,医生说,他说走就会走,时间不多了。

此前,阿蒋一直阻止她把病情告诉朋友,直到他昏迷了,家人才能有机会用他的手机,联络他的朋友。我和她通着话,一边已经在套衣服穿鞋了。

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非常难过。我这才醒悟,阿蒋近期一直在编故事。我也才明白,四五天前那件事,意味着什么。

一个月以来,我以寻常问候的心情,给阿蒋打过两次电话,两次的情况几乎是一样的。接通电话后,他马上告诉我,他在打麻将,下个礼拜吧,看看有无机会碰碰头。我毫无疑心,所以十来天后,我又打了一次,还是说正在打麻将,我没有理由在人家打麻将的时候,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其实,两次他都是在病房里接的电话。他处理得天衣无缝,阻止了所有朋友出现在他的病榻之前。



他不希望我们去医院看他,是不愿意打扰朋友? 他不愿被人看到他的病态?可是,他不是希望最后的时刻,我能在他身边吗? 是他不能接纳大家出手相助?阿蒋究竟在拒绝些什么呢?

再说四五天前那个晚上,大约十点,他来电话,让我从家里下来一次。没多问,我坐电梯下去,没有他的影子。手机响了,他说,兄弟,你看见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女孩了吗?你朝她挥手,我女儿。

她女儿拿出一只信封交给我,说爸爸让她送一趟。我推门进家,阿蒋的电话又来了,说,五千,1988年,那个宝塔阿姐的事,还记得吗?这笔钱,是我借你的,利息不给了。

我端详信封上我家的地址,那是阿蒋的字,和他的人比,要幼稚很多,有点可爱。当时以为,阿蒋滴滴在心头,一切都不曾马虎。现在才明白,他自知来日无多,已放弃了侥幸。他用最后他可以做的几个动作,让朋友知道他是在乎尊严的。突然发现,近在咫尺,且交往四十余年,其实我对阿蒋似懂非懂。

病房里,阿蒋居然耷拉着脑袋,坐在床上,身前身后用很多被子和枕头支撑住。她太太告诉我,身体只有这个角度,他呼吸才稍稍畅快,近来整夜整夜是这样睡的。他今早还在说话,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了,什么压缩饼干,什么不肯拿来?你懂是什么意思吗?我心头一紧,对阿蒋太太说,和他的发小太平有关,有机会我告诉你。

阿蒋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监视器上,氧饱和一栏,情况极差,意味着肺部一块一块不再工作。主治医生发现床边有一小滩水迹,下令马上为阿蒋导尿。大家七手八脚把阿蒋放平,小护士奔去拿来了一次性的几样导尿设备,包括一小瓶起润滑作用的石蜡油。

针对男患者,导尿通常是由男医生做的,但今天情况紧急,几位主任医师一直都在场,在男医生赶来之前,只能由护士先做起来,护士横竖无法把导管插进阿蒋缩成很小的那坨肉,接连操作不顺,护士开始慌乱。在护士的乳胶手套中,阿蒋的那一小坨肉,死雀般甩来甩去,让我心颤,同样也引起床边所有的人焦急。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丝毫不容冒犯如阿蒋,他的私处,有一天会成为那么多男女的焦点。

我立即把床位的帘子拉起,我们本来在帘子的内侧,立即就明白了,一个个走向帘子外侧。我是在为阿蒋遮蔽,更实在的,我是在宣示对失去自主意识者的尊重。

看一眼阿蒋,仍只管喘气,似乎随便把他怎么样好了,只要能换得透过气来,见者无不心急如焚。我突然想起,他端杯和我约定时的那张脸,我又强迫自己中止这个回忆。

有人拉了拉我,是阿蒋太太,她把我引到一个角落,说,刚才有人送来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十万元整,没留姓名,什么都没留。一位护士说,拿着这个塑料袋的,是一个和你们年纪相仿的男人,比较矮,背笔挺。他让我去把蒋先生的家人叫出来,这包东西要交给他们。我一走开,塑料袋留在柜台内侧,人就不见了。

几个人分头去找了一下,没有,大家觉得这个人就是太平。在场有个朋友几年前和太平通过电话,提供了一个手机号码,让我打打看。



我心里是有答案的。阿蒋仍以坐姿垂着头,在床上非常吃力地喘息。我站到阿蒋边上,开始拨那个号码。对方接通了,我说,太平,阿蒋在我边上,他的时间不多了,我代他问你,那个十万元是你送的,对吗?对方在电话里没有出声,我说,阿蒋已经收下了。过了一会儿,对方挂了。

我轻轻地对重重喘着气的阿蒋说,阿蒋,太平想念你。阿蒋没有回应,阿蒋太太和一些女人,控制着,还是哭出了声。

护工推着移动担架来了,上面放着一只折叠着的浅色尸袋,轮子经过高高低低时,咯噔咯噔响,冷冷的。

两名护工分别站定阿蒋左右,要求家属中出两名男人,去阿蒋的一头一尾。一个朋友去了阿蒋头部,我站到了脚端。曾听做白事行业的人说,逝者的灵魂,是从脚跟出去的,现在我就站在那里。阿蒋仍有体温,我的双手托住他,任他那双崭新的皮鞋抵住我。

刚才,我把他送我的那条皮带,从我的身上解下,给他系上了。我注视着我的兄弟阿蒋,尸袋的拉链,即将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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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诗人游子雪松《我的长江魂》

游子雪松,原名陈学松,安徽寿县人,生前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网络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安徽润祺文化产业创意有限公司执行总裁、扬子江文化传媒艺术总监,多家知名文学网站、论坛编辑,淮南图片网撰稿人、寿县分站站长。《珍珠泉》主编。诗歌散见《诗歌月刊》《作家天地》《清明》《诗歌国内》等纸刊和知名网媒,出版诗集《我的乡愁依山傍水》。

第一章

一弯新月,在渡口的岩石上磨刀

抖落满身疲惫,风尘仆仆赶来见你。

所有相思和委屈,

一股脑和盘托岀

倾诉给两鬓发白的芦苇。

她是站在江边,

望眼欲穿的母亲。

今晚,母亲,我不再是匆匆过客,

多少次颠簸;

多少回浪迹;

都是为这一刻相逢的欣喜。

我是你远嫁他乡的小女儿,

一盆泼岀去的水。是你心头永远的伤痛。

女儿对母亲的情感,

一如这淼淼江水奔涌不息。

母亲,今夜我不再离你而去。

晚风款款,像我少年时走丢的足音

漫步在江堤。江水轻吟

多像你的摇篮曲,

夜夜醒在我儿时的梦里。

一弯新月,

在渡口的岩石上磨刀。

江面绽放无数张笑脸。

就这样打开行囊,支起帐篷,

静静地躺在你的怀抱。

听你的唠叨,也听你的低语;

听你的牢骚,也听你的叹息。

直到沉浸在你温暖的爱抚里

甜甜地睡去……

第二章

多像你慈爱的目光

夜深了,点点渔火,睁着惺忪的眼睛。

港湾并没有睡去,

一阵江风的咳声

惊醒系在礁石上的缆绳。

母亲,你站在没胸的历史长河里

回忆往事,回首一生。

而我,和征帆一起

枕着你均匀起伏的呼吸。

月华如水,如水的月华

沐浴峡江,

多像你慈爱的目光。

你从遥远的亘古而来,

两岸青山逶迤。

留不住你跋涉的脚步。

神女峰,你奶大的女儿

千百年了不离不弃。

你呕心沥血,栉风沐雨。

手牵老二巫峡――

它心胸狭隘,常常惹你生气。

桀骜不驯的老大瞿塘

这个调皮鬼,一不留神

就会窜岀胯下。

春天,我来葛洲坝看你,

听见神农溪的纤夫:

一声声向你述说衷肠。

我多灾多难的母亲,

女儿深知你一往无前的秉性。

请停下你的脚步,

品一品武陵山飘香的新茶,

看一看三峡移民宽敞的新居。

第三章

一抹夕阳,点燃万豆冰冷的灯盏

一身青铜的藏袍,一顶洁白的毡帽。

雄浑的巴彦克拉山岚,

一抹夕阳

点燃万豆冰冷的灯盏。

格拉丹冬雪峰孤独的站成一道

君临天下的眺望。

一袭鹰的羽翼,煽动远古的回声

拍打高原的冷峻,神秘和苍凉。

母亲,请原谅我的高原反应。

女儿现在严重缺氧。

双脚像灌铅一样,

即使丟弃全部行囊

也爬不上那高高尖尖的山峦。

那就去冈加曲巴吧。

然后再去姜根迪如。

那里每一脉冰川都晶莹剔透,

摸一摸你深藏的民族风骨,

听一听你冰清玉碎的心声。

母亲,这是你无忧无虑的童年吗?

我看到悠远的蓝天放牧白色的羊群。

这些神灵的化身

在仙界里嬉戏。

在童话里撒欢。

藏羚羊,

玲珑的触角,

撞破极地的凌霄和冰川。

冰封的记忆

复苏一条民族之魂涓涓的向往。

母亲,这一钵玉液汇成了沱沱河。

是你献岀的一碗飘香的奶茶。

西圣地的一袭琼浆,

斤礴了通天河。

是你在青藏高原

抖开的一匹哈达。

第四章

黄昏,漫步在大山的苍茫里

落日,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就卡在横断山的垭口。

眼下,它点燃的一丛篝火

气势恢宏,无以伦比。

黄昏漫步在大山的苍茫里。

记忆的碎片坠入皱褶。

一位老人,牵一只藏獒

蹲在半山腰

像一幅经年的写意。

说藏语的外婆,蹒跚的走近,随手撕下

灰色的云朵

系在母亲飘逸的发髻。

高原上,从此弥漫她

谜一般的祈福。

母亲,你去意决绝

由巴塘口入滇西北一路蜿蜒九匝。

踏上寂寞凄苦的蛮荒之旅,

就注定了一生的浪迹和漂泊。

终于发现一片开阔的河谷。

母亲哼起久违的歌谣,

轻轻地放慢匆匆的步履。

正午的阳光从“V”型的缺口下滑,

偷窥你如玉的胸脯。

也许她想起了很久以前

那几位淘金的彝族汉子

不知何时已化成岸边的黄土。

冰冻三尺,你的坚贞,你的执着,

让铁石心肠的岩石

断裂,骨折。

齐刷刷退避三舍。

草长莺飞,你的胸襟,你的气魄,

纳百川千流,穿涧越峡,呼风唤雨

搅拌八千里尘嚣

狼烟四起。

三江口,母亲毅然折向东北。

挣脱澜沧江,怒江俩姊妹的喋喋不休。

黎明,把一粒曙光洒向石鼓,

岸上匆匆的风尘已经走远,

只有那些红色故事

仍装在小镇人的心里。

像巍峨的纪念碑,迎风不语。

怀揣一份忐忑和虔诚:

我来访纳西。

玉龙神山和哈巴雪峰,

苍穹里扯一朵相思的云。

母亲,你柔弱的身躯

是如何挤窄30米宽的两岸绝壁。

留下一块突兀的巨石,

阅尽千年的风雨。

那只凶猛的虎轻轻一跳,

就消失在一部沉旧的传说里。

母亲,此刻,我就攀援在你的脚下。

女儿对你的爱恋中又多了一丝敬畏。

当太阳的金丝线再上虎跳峡,

缝制浪花和飞瀑的彩旗。

望着一樽纳西女人的侧影久久伫立。

听拍岸的惊涛

在风声里击掌

经久不息。

第五章

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暮色粘稠,夜凉如水

山川隐忍于氤氲的黑暗。

星星闪烁的眸子,宛如远古僰人。

丛林深处点燃的火把

奔突于在水一方。

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大观楼的钟声

敲破古叙州的沉寂。

母亲,你着一身戎装,

一副巾帼英姿。

挟雷霆万钧的金沙气势,

挽缱缱绻绻的岷江之水,

南丝绸之路的城下结盟。

搂着川东南的半壁江山,

是终端又是起点。是结句也是 。

历史的长河九曲回旋。

就像一面铜镜,

生活的背阴处锈迹剥离,

它的另一面却暗藏玄机。

黎明,被一声归航的笛鸣

叫醒。

鸥鸟的翅膀碰翻酒都十里醇香

踉跄的风醉了。

踩碎合江门的波涛

在一片险象环生的世界里

高声演讲。

曲水流觞,夜深人稀。

母亲,晓风里,我从灵魂深处

感受你厚厚的历史底蕴。

蜀南好客的捧岀一缕竹影松风

连同你高风亮节的思想,

站成一道不朽的风情。

 

晨风徐徐

满城的油樟,黄桷兰,沁入肺腑,

把滨江两岸的日子染得芬芳。

一粒阳光的碎片

在流环池的水面上打着趔趄。

我回头问一声母亲:

那是不是我打着水漂的童年……

第六章

川江号子

峰与峰对望。山与山比肩

巴渝蜀道,山重水复

峰迥路转。

鸟,夜栖丛林,轻煽羽翼

就能碰响一串回音。

一缕悠闲的白云,绕梁三匝

宛若飘逸的野鹤,早已羽化成仙。

来吧,大乌江,它以羽状的形态涉水而来。

捧着五溪十八湾的拳拳孝心,

母亲,我为你收下了,收下

黔山驮来的甜枣,山楂和核桃。

谁说前路莫测,世态炎凉?

“姑表亲,亲上亲,打断骨连着筋”。

黔山,巴山,武陵,心心相印

母亲,大地每一根脉冲里

都流淌你殷殷的叮咛。

雨生百谷,芳踪翠影,昨夜的那场相思雨

渍湿了四月的鸟鸣。

天光微亮,抖一身疲惫。

我来造访白鹤梁

逝人如斯,真人何时已驾鹤归隐。

一堵历史和文化没入江水。

那几尾“石鱼”漂在梁上

1200年了,仍睁着惺忪的眼睛。

是刀削,是剑劈,是禹前鬼斧神工的幻术

妖化了涧幽,崖陡,滩险。

母亲,你趟过万劫不复的深渊,

滑入光怪陆离的世界

小隐于这异度空间。

这是一处绝壁,是天堑。

远古的飞来石误入斑驳的岩缝。

弹丸之地,一株风雨摇拽的柏树

像走进黑相框的爷爷一脸冷漠。

鹰一样的目光抓住亘古

牢牢锁住如烟的过往……

时光穿越历史的皱褶,我看到了一幅悲壮,苍凉

和五千年生生不息的力量。

一群遮住私处的船工,

几乎赤身裸体在拉纤。

一根根铁索般的纤绳勒进骨头,

一双双赤脚斜钉住岩隙。

艄翁一声领喊,高亢,雄浑

顿时引岀一阵激昂的和音。

我听到了一种民族魂魄

一如这豪迈嘹亮的川江号子

百折不扰,荡气回肠。

哟嗬哟!哟嗬!哟嗬哟!

脚登石头来手扒沙,风里雨里呀走天涯。

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喊一声川江号子哦

凶巴巴的波涛踩脚下。

嘿唑嘿!!嘿唑!嘿唑嘿!

不怕征途多凶险,

不怕山高路又滑,

我们是顶天立地的山里汉

喊一声川妹子哦

细嫩嫩的脸蛋飞红霞。

哪怕哥哥一去不回转,

生生死死我和妹妹是一家。

嘿唑嘿!嘿唑!嘿唑嘿!

第七章

筑灶雀冲天一唱,我的峡江醒了

江水淘洗的白帝城,

一截光阴被冲刷的薄如蝉翼。

像白鹤井口冒岀的一丝烟雾。

母亲,白帝城里没有白帝

那位自称白帝的公孙述,已经作古。

一帮蜀国的群臣,被雕刻成泥塑。

跪在先主的病榻前三叩九拜。

为保乳臭未干的幼主发起毒誓,

这一拜一叩

名垂千古。

母亲,沿着斑驳的石阶,

我在石缝里捡拾诗城遗失的竹笺。

月光在亭廊间走来走去,

看着几位白发飘飘的诗人

为押一个平仄和韵

捻断数根银须。

天明时分

化成榕树下的一抹青苔,

只有诗仙独乘那朵彩云,飘到了古城江陵。

天幕被正午的阳光涂成猩红,

一峰又一峰铮铮铁骨。

是血溅疆土的兵士不灭的忠魂。

无论是匍匐还是醉卧

烈日下,卸下征鞍。

袒裸一袭赤甲

北风吹散弥漫的烟尘和功名。

母亲,一直以来我都由衷的赞叹!

高过心脏的岩壁上

那堆熠熠生辉的白盐

是否与阳光有关?

一片白花花的思想

无论风雨阴晴都闪烁银光。

这会儿的太阳披荆斩棘

雷爆云和我一样发岀一声唏嘘。

白盐,赤甲双雄巅峰对绝。

断崖上,一朵经年的白云

被时光装裱成一幅山水。

母亲,你控巴渝千渓万壑

剪开夔门半掩的门扉

从此,瞿塘雄关天开一线。

朝朝暮暮,读浪花如雪,

日日夜夜,听惊涛拍岸。

摩崖石刻,行,草,隶,篆

历史站在齐腰深的高江

挥毫泼墨。

古栈道上的野草,花朵

随一首诗的意境,

葬在了一部传奇里。

尘封在悬棺中等待破译。

筑灶雀,冲天一唱我的峡江醒了

已经是暮春四月。

它灵巧的翅膀,

沿一株古藤一寸寸攀援

舌尖上滑落的绿意,是它沿途种植的

一季风景。

朗诵:往事如烟,河北唐山人,朗诵爱好者,以她自然朴实和圆润、甜美的诵读来打动感染听众。寓情于声,真实感人, 力求字音标准,情景交融。

朗诵:苍狼,河北石家庄人,现居唐山。朗诵爱好者。生命中最金色的25年,都留在了绿色的军营。退役后重拾青年时代的爱好。声音浑厚、有力,富有感染力,诵读朴实自然,声情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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